《无忧录》小宅咸鱼

2、青青子衿 （一）

　　天色微亮，城门外已有人早早排队等候入城，城内几家早点铺子里也透出了微弱的烛光，然而大多数人仍在睡梦中，距离中央大街的热闹，还有两三个时辰。

　　素白的锦鞋踏上了青石板，女子一身红衣出现在街角，衣摆处又泛着若隐若现的金光，仿如落霞入了凡间。

　　女子停在一府门前，低头问道：“是这儿吗？”

　　一名梳着双丫髻的女童凭空出现，看了看大门，笑了起来，没一会儿，神情又忽然带点忐忑，她扬起小脸，圆圆的眼睛看向红衣女子，声音糯糯的，“上神，这是我家没错，但我不知道……他，弦生他还在不在……”声音渐渐微弱，女童垂下脑袋，似是有点泄气。

　　“你去看看，我在附近等你。”女子轻拍了拍女童的小脑瓜，温和道。

　　女童点点头，身影渐隐。

　　女子抬眸，目光穿透府门，看到女童身影在府中出现，便转身朝后走去。

　　青石板道的尽头是一棵高大茂盛的榕树，树根把部分青石板拱起，然后往更深的地下扎根。
　　长洛立在榕树前，看着几乎挂满枝头的各色许愿条。

　　……
　　“愿父兄安康。”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天佑我儿，早日康复。”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

　　原以为感受到的熟悉气息，是这聚集了上百年的“愿力”气息，走近了却发现，这榕树确有愿力气息不假，但除此以外，还有一层薄薄的仙气萦绕四周。

　　长洛伸出手，覆在树干上，树皮粗糙的触感下，是一股蕴含仙气的生命力在涌动，似乎……

　　长洛略带诧异地收回手，她抬头望向榕树顶端，一道许愿条被缚在高处，仙气似是从此处而来，气息十分熟悉，熟悉到榕树本身的生灵也完全不抗拒她的气息，所以才让她轻而易举地探查到仙源。

　　许是上界某位仙人的手笔吧，长洛细思。

　　她不打算深究，过去千百年间，也有仙人到过凡间，或结缘，或了缘，像这样的树，世间定然不止眼前一棵。但既然此处仙气与她极为融洽，倒是可以暂作歇息之处。长洛想定了，便飞身而上，寻了个合适的枝桠，便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正好看看小女童留在《忘忧录》的回忆，如此想着，长洛合上了双眼，任由身下垂落的裙摆在风中轻轻飘动，远远望着，犹如一点点霞光于深深浅浅的青色中跳动。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小妖露出了獠牙，蓄势往前扑咬！待扑到人身上，却是小小的一只，只叼住了一根手指……”

　　院子里响起了少年平平淡淡、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像木偶一样讲着话本——假如木偶会说话的话，素素歪着脑袋想，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少年停了下来，耳朵微微发红，道，“我讲得不好，素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素素连忙摆摆手，“不是不是，素素很喜欢弦生哥哥的故事。”

　　弦生抿了一下嘴，又笑着试探道，“那……后面还要听吗？”似是怕面前的小女童不好意思拒绝自己，又补充道，“素素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想继续听，弦生哥哥快说，后面小妖怎么了？”素素抓住弦生的衣袖摇了摇，眼睛笑得弯弯的，圆圆的脸蛋露出一对小酒窝，甚是可爱。

　　“好。”弦生顺势牵着素素的小手，引着她进屋内。

　　侍女笑着奉上温茶两盏，又退至小女童身后，不紧不慢地摇着蒲扇，心道，小姐能有喜欢的事情，有玩伴陪着消遣，身子可比从前好多了，若是弦生少爷能常来就好……侍女悄悄看了一眼弦生，叹了口气，要是弦生少爷讲故事能让人不打瞌睡则更好了。

　　素素双手托腮，听着弦生用平直的声线讲志怪趣事，听到情节紧要处，眼睛扑闪扑闪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往弦生靠近。她从小体弱，甚少出门，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府门外的大街。自从弦生来了，就像给她打开了一扇窗，在弦生的故事里，有着许许多多从未见过的人和事。因着弦生，连带每隔两天上一次的读书课，素素也不觉得时间难熬了。当初夫子与素素父母考虑到素素年纪尚小，有个同伴一起上课或许更好，于是他的学生弦生便每次都随着夫子到府中，既是素素的同窗，又是素素的玩伴，因为年长素素两岁，便把素素视作妹妹般照顾。

　　弦生停下来打算喝口茶润润嗓子，余光里看见侍女遮遮掩掩地打了一个呵欠，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倒使侍女没忍住笑了一声，反而精神了。

　　素素回头看着侍女，佯装生气道，“碧珠姐姐又困了对不对？现在白日里都不好好干活了。”

　　“哪里哪里，我的小姐。”侍女掩嘴而笑，“是弦生少爷声音太好听，在催眠我呢！哪天小姐若是睡不好，倒是可以请弦生少爷来多说说话。”末了又打趣道，“不过我看小姐与我们不一般，怕是会越听越精神呢！”

　　“听故事又不是听声音，得听进去故事！”素素拍了拍茶桌，对侍女“哼”了一声，又立马看向弦生，“弦生哥哥别听他们胡说，你的故事可好听了！”她晓得外面又有人笑话弦生喜欢讲故事，偏又讲得平淡，像夫子念书。她的弦生哥哥才不是夫子念书，讲的故事有山有水，有人有神还有妖，有时让她难过，有时让她捧腹大笑，明明精彩极了，是他们不懂听故事。

　　素素愤愤地想，下回要亲自把这些只懂耍嘴皮子的人一一打回去，看他们还敢笑话弦生哥哥！

　　“素素。”弦生有点不好意思，只把茶盏推到素素面前，“素素喝口茶。碧珠姐姐与你开玩笑罢了，别当真。”他也知道自己讲不好故事，跟茶馆里说书先生相比，确是像学生诵读课文一般，但素素总夸他的故事好，久而久之，素素变成了他唯一的听众，所有故事的第一读者。

　　素素乖巧地端起茶盏，小口小口地喝着，“弦生哥哥你也喝。茶凉了就不好喝了。”小小人儿一本正经道，明明自己也是喝不得热茶。

　　弦生笑了笑，浅浅喝了一口茶。

　　“弦生哥哥，你从前也是有这么多故事的吗？”素素放下茶盏，好奇道，“素素也想听以前的故事，想听完弦生哥哥所有的故事！”

　　弦生微微一顿，“这个……以前有是有，但都是哄小妹睡觉的。”说到这，歉意一笑，“那些随意编的小故事都忘得差不多了。素素有想听的故事，不如告诉我，我过两天再讲与你？”
　　素素一脸惋惜，“怎的没写下来呢，多可惜！”

　　弦生不好意思道，“夫子说我的文章不够好，想来我写的故事也不会很好吧。”

　　“夫子也说了，万事开头难呢！兴许写着写着就好了！”素素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学着父亲对哥哥的样子，拍了拍弦生的手臂，“没做怎么知道呢，要坚持！”

　　弦生失笑，“那我试试，完成了先给素素看。”

　　侍女看着二人一来一往便立下约定，心下好笑，想着这俩小人儿怎的如此可爱，平日里不在一块儿的时候，一个看着不苟言笑，一个看着举止娴静，凑到一起的时候，倒是活泼得很。

　　“碧珠姐姐你又笑话我们了是不是？”

　　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侍女的思绪，侍女回过神来，看着二人温和地笑开了，“哪里，奴婢是替小姐开心，以后弦生少爷没过府的日子里，小姐可以看弦生少爷的话本解闷了呀。”

　　闻言，素素乐开了花，点头赞同。

　　三人在屋内言笑晏晏，一派祥和欢乐。

　　院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侍女侧头张望着，起身走至房门才掀起门帘，就见前院侍候的婢女急冲冲地赶来，站到跟前，眼瞧着并无什么凝重神色，眉目间倒是有几分喜色。

　　“是何事？怎的如此急？”

　　“碧珠姐姐，是大公子回来了，让我赶紧来请小姐到前厅呢！”

　　婢女满眼笑意，语速又快又活泼，“小姐知道了定会高兴，我便从前厅一路跑着过来了，安总管就在院门外候着！”

　　“可是哥哥回来了？”素素噌地站起来，小跑至房门，仰头看着婢女，“刚刚到吗？”

　　“是呢！请小姐快去吧！”婢女侧身让开路。

　　素素闻言，小炮弹般奔向院外，也顾不得身后几人。

　　“小姐慢点走！”侍女只来得及朝素素背影喊一声，转瞬就看不见小人儿的身影了。

　　“前头有安总管呢，姐姐不必紧张。”婢女笑道。

　　“大公子这回怎么要请小姐到前厅？”往常都是见过老爷后，直接来小院里跟小姐兄妹相聚的。侍女边问边回身进屋为素素取外披。

　　“都城叶家那位小公子也来了，听说是与大公子一同进城。”婢女答道。

　　见侍女要取外披，弦生起身把素素落在座椅上的樱色外披递了过去。

　　“有劳弦生少爷了。”侍女道谢，又道，“大公子出门数月，小姐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言语间有点踌躇，若是让弦生少爷等在这儿，不知道等到何时，可请他离去，小姐又并无交待，怎么都显得怠慢了对方。

　　“我明白的。”弦生好脾气地笑笑，素素小孩心性，既然是许久不见的兄长，一时忘了他也是常情，倒不至于因这点便与她计较，“时辰也不早了，我就先走了。”

　　“那我送弦生少爷出府。”侍女松了一口气，把外披交给婢女，叮嘱对方定要把外披给小姐穿上，便转身为弦生引路。

　　为了让素素静心休养，老爷特意在花园后方腾出了一块地，为她建了院子，安静雅致，离父母兄长的院落不远不近，正合适。若是要去往别处，则必经花园，素素便能沿路赏景，感受鸟语花香。

　　弦生随侍女踏入花园，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但眼前的花团锦簇，依旧让他心生感触，半为花草树木张扬的生命力，半为父母对子女的舐犊之情。

　　侍女脚步忽然一顿，同路而来的婢女随即停下脚步，顺着侍女视线，往斜前方看去。

　　“小姐——”

　　“嘘。”侍女打断婢女的话语，嘱咐道，“我先送弦生少爷离开，你在这附近等候小姐吧。”见婢女乖巧地点头应是，侍女躬身对弦生道，“弦生少爷，请这边走吧。”

　　弦生回过神来，微微颔首，随侍女离开，踏出花园拱门的瞬间，又忍不住回望一眼。

　　林木花叶间，女孩怀抱着一团雪白，毛茸茸的似是猫儿或兔儿，小手正一下一下地给它顺毛，时不时扬起小脸，琉璃般清澈的眼眸透着欢喜，对着面前的少年说着什么。

　　少年虽年幼，尚带着些许稚气，却掩不住眉目间的英气，一双星目灵气逼人，带着浅浅的笑意，青白的长袍显得身姿挺拔，气质尤其出尘，此刻正低头专注地听女孩说话，嘴角微微翘起。

　　明明是萧瑟深秋，此刻竟让人生出“春日烂漫，不过如此”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