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录》小宅咸鱼

3、青青子衿（二）

　　外出游历数月的大公子终于归府，他向来待人温和，深得下人们的好感，因而这段时日，府中一片喜气洋洋，上至老爷夫人，下至门房小厮，都神采奕奕，笑脸迎人。

　　随大公子而来的少年，乃都城叶家小公子，小时候曾在外祖家居住过一段时日，两家交好，因此也没少过府玩乐，只是没过几年便回了都城本家。这次叶小公子来外祖家探亲，想着先进城稍作歇息，再前往城东小镇的外祖家，谁知在城外遇上了大公子，不过片刻就相认出来，大公子就邀请他来家里做客，暂住数天，叙叙旧。叶小公子也不是扭捏之人，便爽快应下了，拜见了长辈后，住进了花园西侧的客居。

　　这几日，夫子沐休，弦生不便过来，素素虽没了故事听，但新得的小猫儿皮毛雪白，毛茸茸的，还黏人，素素走到哪儿，小猫儿就跟到哪儿，常常让素素笑得合不拢嘴。叶小公子每日来一回，两人一起逗猫儿玩，给素素讲都城的风土人情和趣事，日子一点儿也不无聊。

　　这日，二人正在院子里拿小鱼干逗猫玩，婢女从院门进来，向二人福身，道：“小姐，叶小公子，老爷和至知书局的万管事正在过来的路上。”

　　“爹爹过来了？”

　　“万管事？”

　　二人同时说话，婢女一时间不知道给哪位主子回话才好。

　　素素歪头看着叶小公子，“万管事是谁？”

　　“应当是我家书局在这边的管事，去年曾见过一面。”叶小公子思索道。

　　未几，院门外边传来脚步声，几道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素素一眼瞧见自家爹爹，快步跑去，张开双手抱住爹爹腰间，“爹爹！”

　　老爷摸摸素素的小脑袋，蹲下来把女儿抱入怀，“娇娇儿怎的这么开心？跟爹说说？”

　　素素在爹爹怀里蹭了蹭，懂事地松开了小手，想往一旁退去，她知晓后面那位万管事定然是找叶小公子有事。

　　老爷见状笑道，“娇娇儿长眼力劲儿了。”牵着女儿的小手往前走去。

　　“伯父。”叶小公子拱手行礼道。

　　“今儿万管事前来找你，正好我在府中，便聊了一会，知道你来了素素这儿，就一起过来了。”

　　“小公子，老奴是至知书局在秦城的管事，叶万，去年在都城有幸见过小公子，不过兴许小公子没印象了。”万管事上前一步，向叶小公子躬身道。

　　叶小公子抬手回礼道，“不知万管事前来所为何事？”

　　“日前收到本家来信，事关西南一带设局事宜，大公子示下，有疑难之处可找小公子定夺。”
　　“如此，我们到书局里详谈。”

　　万管事颔首称是，退至叶小公子身后。

　　“伯父，素素，我与万管事先行离开。”叶小公子躬身行礼后，与万管事随小厮匆匆离去。

　　老爷牵着素素在树下石椅落座，见素素还定定的看着院门处，略一沉思，道：“素素这么喜欢与叶家那小子玩耍？”听闻前段时间还黏着弦生，要听故事，小孩子喜好转变如此快，抑或是……？

　　素素走到爹爹跟前，神情闷闷不乐，“素素只是没想到，叶家哥哥年纪与我差不多，竟也能管事了，我如今除了读书玩乐……不，夫子沐休，我竟是无所事事的。”

　　老爷一顿，倒是没想到小女儿会这般想。

　　“爹爹，我是不是一无是处？”

　　看着女儿泛了水光的双眸，老爷轻轻拍了拍她的小手，“素素以为，怎样才是有用之人？”

　　素素垂眸思考片刻，“像哥哥，或者叶家哥哥那样？能给家里帮忙的？”

　　老爷摇摇头，“你哥哥自小对水利工事感兴趣，咱们家业并不需要由他接手，他出门游历是为了更多的见识与实践，将来所做之事，也不会只为我们家，而是为天下人。”老爷把素素抱在膝上，示意她看向立于房门下的侍女，“你看碧珠，在府里照顾你，所做之事、惠及之人，比不得你哥哥，你觉得她是有用之人吗？”

　　“碧珠姐姐很好的，很有用！”素素紧张道，生怕爹爹觉得侍女没用处，要换走她。

　　老爷看着女儿急切的神情，笑道，“爹爹并非觉得你的侍女不好，你再想想，你哥哥和碧珠，所做之事如此不一样，可你却觉得他们都是有用之人，这是为什么呢？”

　　素素低下头，微微蹙眉，“……因为……我不知道，爹爹，他们都在做着事，做着事就是有用之人吗？”

　　“素素说对了一半。”老爷颔首微笑，“每个人都有很多可能性，可是处境际遇不一样，人们只能根据各自的情况，选择自己能做的事情。”

　　“爹爹是说，素素也有自己能做的事情？”

　　“素素果然聪明。”

　　“那素素能做什么呢？”

　　“这就要素素自己去找了。”老爷怜爱地捏捏女儿的小脸蛋，“每个人都有合适自己的位置，素素不必跟哥哥或其他人相比较，只要找到自己能做的事情，然后认认真真地完成，就能做个有用的人。”

　　“那素素要怎么找呢？”

　　“须知自己所求为何，方能寻到。”

　　看着小女儿似懂非懂的模样，老爷又道，“不如就从今天开始，素素先完成夫子的课业，再想想最想要做的事情，然后便着手去做，不要荒废时日？”

　　“好的，素素明白了！”素素跳下来，“夫子让读完的文集，我还差几篇没看完呢！我现在便去读完。”

　　“可不能囫囵吞枣地读书，有不懂的，可以来问你哥哥或者爹爹。”老爷欣慰地看着小女儿跑进房间的身影——因着素素的体质，家里一直只希望她过得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即可，并不要求女儿能有何成就，也不需要懂大义小仪，平平安安就好。谁知却是忽略了她的想法，若是她往后真有心想做点什么，现在给她引导还来得及。

　　往后数日，素素像换了人似的，不仅把夫子的课业完成了，想着爹爹说的那句“不能囫囵吞枣地读书”，还把过去学习的课文通通翻了出来，连启蒙的书籍也重看一遍，惊喜地发现，过去看得自己头晕的文章诗句，如今再读便似懂了夫子的解说。

　　“碧珠姐姐。”素素抬头，望向侍女，随后目光又像穿透侍女，往更远处延申，“这书中的世界真大，像哥哥说的海一样，我这艘小船不知道能去往哪儿。”

　　侍女愣了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的不懂这么多，但小姐的船定是最好的。”
　　素素闻言笑开了。

　　“怎的最近也没见弦生少爷过府了？”侍女给素素添茶，夫子重开课堂，往常这个时候，弦生少爷已经再给小姐讲故事了。

　　素素端起茶盏，小小啜了一口，“弦生哥哥忙着帮夫子整理教案，我就不好再打扰他了。”虽然很想听故事，但来日方长，等弦生哥哥忙完了，又可像从前一样了。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素素放下茶盏，眼珠子一转，拉住侍女的衣袖，道：“碧珠姐姐，弦生哥哥不愿写话本，觉得自己的故事不够好，自己也写不好……你说，我帮他把故事整理出来如何？”素素眼睛越来越明亮，语气也兴奋起来，“若是我也能写出来，他定然能写得更好！这便是我可以做的事情，也是我想做的事情！爹爹说若是找到了，我可以一试的！”

　　“当然是极好的。”在碧珠眼中，谁都比不上自家小姐的好，弦生少爷能有小姐为他整理文稿，那一定是他的福气。

　　得了侍女的赞同，素素离开卧室直奔书房，来到书桌前取来笔墨纸张，伏案写文。

　　侍女见状，只得嘱咐院内的小丫头准备些小点心端到书房来，自己跟着进入书房，点了熏香，在旁伺候笔墨。

　　一时间，四周安静起来，书房内只听到素素翻动纸张的声响，屋外一阵阵秋风吹过树梢，“沙沙”声响起，偶尔还能听到院外不知道哪儿的鸟鸣。

　　不知不觉，窗户雕花影子落在书案上，窗边的绿植镀上了一层金光……

　　侍女抬头往窗外看去，外面早已是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小姐，该用膳了。”

　　“……嗯？”素素应了一声，似是还没从写作中回神，一时间没听清侍女的话语，几息后反应过来，“说的是，时间过得真快，是该用膳了。”语毕，停下手中书写动作，搁笔审阅自己整理的文稿。

　　为弦生整理的第一篇文稿，素素选了他第一次讲的故事，讲的是一位护国将军的故事，听闻是真有其人，不过那将军是数百年前的人。看着只完成了不到四分之一的文稿，素素没想到写作居然是如此耗费时间和心力的事情，想到过去曾看过的文章，平常让素素烦恼的那些文人墨客，此刻都成了让她默默敬佩的存在。

　　“哎。”素素低叹一声，本以为在明日与弦生见面前，能把所有故事文稿完成，给他一个惊喜，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次日，素素早早起来用完早膳后，匆匆赶至书房打算继续写作，为了让文思更为流畅，写作前又重阅一遍已有的内容，读着读着，竟让她感到一丝不妥。

　　素素自幼喜读书，书房内杂书不少，但更多的是圣贤文章，平日里上学，夫子讲道、学童写课业，用的也是之乎者也的行文方式，与她看过的志怪小说、话本杂书的文风相去甚远。

　　念及此，素素从书架上取下最新购入话本——也已经是去年的书了，翻看数页后，印证了心中所忧。现在修改倒是来得及的，素素寻思着，动笔前课再多看几本杂书，试着模仿行文风格，倒不算很难，只是……不知道现今的小说话本，又是个什么风格？

　　正当素素陷入沉思时，侍女打帘而进，福身道，“小姐，叶小公子来了。”

　　“请进吧。”素素头也未抬，应了声。

　　话音刚落，叶小公子的声音就传了进来，“素素这是怎么了，不开心？”

　　素素放下书本，抬头看向门口，就见叶小公子的身影走进屋内。

　　许是管理书局带来的敏感，叶小公子一眼瞧见案前的话本，走近看了看，“去年的坊间最受追捧的话本之一，可是你哥哥给你带回来的？”见素素情绪不高也不低，叶小公子换了个方式试探道。

　　“是哥哥带的，你也知道这本？”素素果然提起了兴趣，“对哦，你家是书局，肯定知道的。”

　　都城叶家的家业并非经营书局，但叶小公子也没有纠正她，只顺着话头聊开去，“可是这话本故事让你不开心了？”

　　“倒也不是。”素素小脸垮了下来，“我想知道现下人们喜欢怎么的话本文风，想着是不是要差人买几本回来参详参详，但我的月钱怕是不够。”尽管家里宠爱小女儿，但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囊中羞涩的素素还没想到解决办法。

　　“你这是……”叶小公子目光移向话本旁的文稿，白纸上是素素娟秀的笔迹，又思及此前曾听说素素有一位侍读经常给她讲故事，转瞬间便想明白了，她这是要把侍读讲的故事都整理出来。

　　叶小公子笑了一声，手握折扇轻轻敲了一下素素的小脑袋，“这有何难。”

　　素素闻言立即扬起小脸，双眸闪闪，“你有办法？”话音未落，突然想起面前的正是一家书局的主理人，“可是能带我去书局里看书？”

　　叶小公子低头看着这双小鹿般的眼睛，清澈纯净，心道，那名侍读倒是好运气，能得素素如此看重，若此人真是有才气，或可一见。

　　“是去书局看书吗？”见叶小公子未回答，素素追问道。

　　叶小公子眼里透着笑意，却是摇了摇头。

　　“你随我来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