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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民国三十年,辛巳,今生不与同鸳帐 ...

  •   顾旭踏进日本特高课课长竹木一郎的办公室时,竹木一郎已经等了他许久了,这个常年坐在轮椅上的日本老将,早年在满洲国时为日本立下赫赫战功,在中国的土地上犯下累累罪行,如今又出任上海日军第一间谍组织特高课的课长,可谓是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而他那双腿,便是在热河时拜抗日组织所赐。
      此时的竹木一郎正盘腿坐在棋盘前,目光落在棋局上,面上波澜不惊。
      顾旭整理了一下西装,大步上前,盘腿坐在竹木一郎的对面,竹木一郎抬头,挥手示意带顾旭进来的少佐小林和野出去,然后缓缓开口道:“顾会长,我已经恭候多时了。”
      顾旭微微一笑:“将军也知道,顾某前几日新婚,今日恰是我太太回门之日,所以就耽搁了半日,还希望将军海涵。”
      竹木一郎颔首:“顾会长说笑了,我并不是责怪顾会长的意思。听说顾会长娶的太太是秦家的女儿,我与秦先生有过一些来往,有幸见过几次秦小姐,确是个绝色佳人啊,我在这里恭喜顾会长了。”
      “多谢将军。”
      竹木一郎客套了一番后,便将目光放回了棋盘上,头也不抬道:“顾会长,同我下完这局残棋如何?”
      “不胜荣幸。”顾旭扫了眼棋盘,随手拿起一颗白子,放在棋盘上。二人就这样一边下棋一边谈话。
      “将军这次找顾某来,该不会只是为了和我下这盘棋吧。”顾旭一边拈起白子放在棋盘上,一边准备进入正题。
      竹木一郎呵呵一笑:“这就是我喜欢与顾会长打交道的原因啊,既然顾会长是个爽快人,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我想请顾会长帮我一个忙。”
      “将军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竹木一郎落下一枚黑子:“如今天皇圣战已近尾声,大东亚共荣圈的建立指日可待。我希望顾会长能为我准备一批物资,送往前线。”
      竹木一郎的要求正在顾旭的意料之中,他没有正面答应他,而是缓缓落下一枚白子,抬头道:“将军认为,顾某如今在上海人心中的印象如何?”
      “商界大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竹木一郎毫不犹豫地答道。
      顾旭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那,顾某在将军眼里,也是这样的吗?”
      竹木一郎抬头,直视着顾旭的眼睛:“只要顾会长想,我向你保证,上海商界,永远都会是你的天下。”
      “前提是乖乖听您的话,兢兢业业地替你们日本人办事。”顾旭毫不避讳,面色冷峻着一语道破。
      “呵呵呵,”竹木一郎略显苍老的浑厚嗓音在办公室里响起,“我一直以来都相信,顾会长是个聪明人,更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智者。”
      “智者谈不上,不过是在过去摸爬滚打的年月里,懂得了一些生存之道罢了。回到我们刚刚那个话题,将军说我在上海人眼里是个商界大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顾旭顿了顿,“可顾某却不这么认为。”
      “哦?”竹木一郎看向顾旭,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翘首以待的趣味。
      顾旭轻轻一笑,不理会他的装傻姿态:“将军不会不知道吧,自从顾某与将军来往以来,我遭受过多少次的暗杀、破坏,若不是顾某巧妙周旋,您以为我今天还能坐在这,悠闲地跟您下棋吗?在如今的上海人眼里,我早就是该千刀万剐的罪人。”
      “我明白,顾会长和我说这些,是想表明你对我大日本帝国的忠心。”竹木一郎摆出一副倍感难过的慈悲模样,“对于这些事情,我很是抱歉,我向顾会长保证,一定会加大对抗日分子的抓捕力度,尽全力去保证顾会长的安全。”
      “我想将军是误会了,”顾旭面上没有半分笑意,对竹木一郎的说辞很是不屑,不卑不亢道,“我顾某人没有要向任何人尽忠的意思,将军也知道,在今日之中国,今日之上海,日本人,地下党,军统,青帮,抑或是其他形形色色的人物,鱼龙混杂,将来谁输谁赢还未可知,所以顾某并无意讨好任何人,只想在这乱世里保全性命罢了。”
      “顾会长是对天皇圣战没有信心?”竹木一郎皱眉。
      顾旭笑了,言简意赅:“事实上,别说是你们日本人,我对谁都没有信心。说白了,我只相信我自己。”
      竹木一郎不喜欢顾旭这番话,他似乎没有耐心了,面色严峻道:“顾会长说这些,是要拒绝我的请求吗?”
      顾旭轻哼了一声,对他的威胁不甚在意,面不改色道:“若是我拒绝将军的请求,只怕今日就没有机会踏出特高课的大门了。”他落下一枚棋子,看向竹木一郎,“我说的对吗,将军?”
      竹木一郎不置可否:“顾会长大可不必这么说,你知道我是个爱才之人,而顾会长正是中国人里,不可多得的人才。”
      顾旭凝视棋局,敛眉道:“将军想让顾某帮这个忙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顾某有一个条件。”他将白子落下,在棋盘上顿时占了上风。
      “你和我谈条件?”竹木一郎似乎觉得有些好笑。
      “不可以吗?”顾旭临危不惧,面色坦然。
      “什么条件?”竹木一郎敛起了笑意。
      顾旭知道自己进了一步,唇角小小一弯:“听说前段时间,你们在外白渡桥抓了个地下党。”
      “你想让我放了他?”竹木一郎一眼看穿他的意图。
      “正是。”顾旭挺直背脊。
      “顾会长想以此为筹码,躲避地下党的暗杀?”
      顾旭微眯着眼睛,面带笑容地点头。
      “你就不怕我认为,你和地下党是一伙的?”
      “哈哈哈……”顾旭笑了,许久才笑完道,“顾某若是有这个能耐,就不会日日担惊受怕,自己也会遭地下党的毒手了。”
      “哈哈哈……”竹木一郎也哈哈大笑,不对顾旭的否认发表任何看法,而是故作为难道,“可是,我们确实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抓到这个□□的,而且这个活口对我很有用,我可以从他的嘴里撬出地下党的秘密据点,将他们一网打尽。”
      顾旭轻蔑一笑:“那将军可撬开他的嘴了?”
      竹木一郎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我不得不承认,□□组织,确实是当今中国最难征服的一匹恶狼。”
      听到他把共产党比喻成恶狼,顾旭心里一阵恶心,这不是贼喊抓贼是什么?他对此避而不谈:“不知道将军有没有听说过,中国人有一句话,叫做引蛇出洞,还有一句话叫放长线钓大鱼。”
      “哦?”竹木一郎饶有趣味地看着顾旭。
      顾旭娓娓道来:“依顾某看,既然将军撬不开他的嘴,不如就放了他,以他为饵,钓更大的鱼。”
      竹木一郎面露笑意,对他的想法很是赞赏:“原来顾会长不是要救他。”
      “不,我就是救他。”顾旭扬了扬眉,“至于将军放了他以后怎么做,那是将军的事,与我顾某人无关。”
      顾旭心里明白,哪怕自己不提醒,竹木一郎也会想到这个招数,那不如自己以献策的方式告诉他,反而更能打消他对自己的怀疑。
      竹木一郎拈着黑子看向棋局,才发现胜负已经很明显了,他落下黑子:“看来,顾会长无论怎么做,都不会输啊。”
      顾旭苦笑:“将军以为,顾某这批物资不要钱吗?”他微弯着腰看棋局,“不过,顾某也知道,若是再与将军谈物资的钱,未免有些太不识时务了。”
      竹木一郎抿了抿唇,故作安抚:“顾会长你要明白,你现在做出的所有牺牲,我们都会在将来圣战胜利时,加倍地回馈给你。”
      “但愿如此。”顾旭落下最后一枚白子,将松动的西装扣子扣上,立起身,准备走出办公室。
      “既然如此,顾某就先告辞了。”
      待顾旭走出了办公室,竹木一郎看向棋盘,才发现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顾旭离开日本特高课后,又去了一趟亨利酒馆,回到顾公馆时,已经是夜幕降临时分了。
      此时的秦明月,正一个人坐在饭桌前,面前摆了很多的美味佳肴,她却没有动筷子。
      听见顾旭回来的动静,秦明月猛然回过头来,责怪着说:“你还知道回来啊,我都快饿死了!”
      “怎么不先吃啊?”他有些心疼地瞧她,又看了眼桌上的菜。
      “你以为我想等你啊,还不是郑管家说,”秦明月嘟囔着嘴,学着郑管家的样子说话,“先生没有回来,夫人不能先动筷子,这于礼不合。”
      顾旭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回头就喊:“郑管家。”
      郑管家急忙跑了过来,微弯着腰听吩咐。
      顾旭道:“以后夫人在家里想做什么做什么,饿了就给她做饭,累了伺候她休息,一切以她的意愿为准,她就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不得有半点怠慢,也不需要等我回来再动筷子,听明白了吗?”
      “是,我记住了。”郑管家颔首退下。
      秦明月瞧着顾旭认真的神色,心下有点虚,她的手默默地伸到主位的餐椅上,把它推进餐桌底下。
      顾旭脱掉西装外套,坐在靠近秦明月的餐椅上,秦明月狐疑地看他:“你怎么不坐主位啊?”
      “你不是在上面动了手脚吗?”顾旭目不斜视,拿起筷子品尝桌上的红烧排骨。
      秦明月尴尬不已,用筷子戳着饭碗低着头嘀咕:“不就是几粒米吗?又不是什么定时炸弹。”
      “其实在你动那张椅子前,我并没有发现。不过,你也暗算不到我,我本来就打算坐在这,以后就坐在这了。”
      “为什么?”秦明月不明所以。
      顾旭侧眸瞧她,她换了身宽松的家居服,脖子下的锁骨奶白光滑,他凑近她耳畔,用气音轻轻说:“因为要抓住一切机会,离喜欢的人近一点。”
      秦明月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洒在耳畔,酥酥痒痒的,她急忙侧身离他远了些,嗔道:“没羞没臊。”
      顾旭憋笑,坐直身子,给秦明月夹了只她爱吃的鸡翅,温声问道:“怎么样?今天在家休息得好吗?”
      秦明月的目光呆滞了半秒,有些被他的温柔细致震撼到,垂着头啃鸡翅:“顾会长每天日理万机,还有闲情操心我休息得好不好。”
      顾旭温和地说:“在外面操心外面的事,回到家里,就只操心你的事,你休息得好不好,当然是头等大事了。”
      秦明月心里似有蜜饯淌过,甜丝丝的,她倒是没有想到,这个外人看起来十恶不赦的剥削资本家,对待喜欢的人可以温柔到如此地步。
      她觉得既然他如此关心自己,自己也该礼尚往来才是,于是小心地问了句:“你今天去哪了?回来这么晚。”
      顾旭刚想回答“没干对不起中国人的事”,可想起与竹木一郎交易的结局未定,便只好答道:“去商会处理了点事情,事情有点多,就晚了。”
      奈何秦明月的鼻子比狗都灵,从他一进门她就闻到了他身上沾染的酒气,虽然极淡,但与这满客厅的饭香格格不入,还是很容易闻出来。
      她极敷衍地“哦”了一声,明嘲暗讽道:“去应酬了吧,还喝酒了,有没有美女啊?”
      谁知道顾旭硬是把她的嘲讽听成了醋意,极其奇葩地抓错重点,打量小白兔似地看着她:“怎么,我家夫人这是吃醋啦?看来我以后得多应酬几次。”
      秦明月一听这话就来气了,一撂筷子气鼓鼓道:“刚才还表现得有多深情呢,这变心的速度比百乐门的霓虹灯闪得都快。”
      顾旭笑了下,不再逗她:“我确实去了趟亨利酒馆,不过我向你保证,没有美女,更不会变心。”
      秦明月重回格致公学上课的时候,和新来的国文老师交接课程,她这才发现这新来的老师竟是她在北平孔德中学时的同学宋之问。
      秦城早年在北平做生意,长住了几年,所以秦明月的中学是在北平念的,而中学毕业以后,她又跟随秦城回到了上海。
      宋之问一眼就认出了她,哈哈笑着说抢了她的职位有些不好意思。
      秦明月却不甚在意:“有多少本事做多少事,教国文课你确实比我在行,可这英文课,你就未必比我厉害了。”
      “那是,你是出国留过洋的人,谁能跟你比啊?”穿着长衫的宋之问眉飞色舞,书生意气尽显。
      他们又回忆了起了一些在孔德中学时发生的趣事,提起那个文质彬彬的老师杨晦和女学生发生情感纠葛最后为爱私奔的故事,他们也不知这其中的对错,只当了一场笑谈,后来又听说那个女学生早逝,杨晦老师如今去了西北联大,当了中文系的教授,只能说他们的故事令人唏嘘。
      寒暄了一番后,宋之问敛起神色,对秦明月道:“明月,其实我虽然现在接任国文老师的职务,但明天那节课,我还需要你帮我先顶替一下。”
      秦明月能遇故友,高兴得不行,自然答应得很爽快:“没问题,不过你明天是有什么事吗?你初到上海,要是有任何困难,一定要告诉我,我本事很大的,什么都可以帮你。”秦明月想起顾旭商会会长的身份,心想不用白不用,还真是挺方便的。
      宋之问看透她的得意,摇了摇头揶揄着说:“你这当了会长夫人就是不一样啊,都学会滥用职权了。”
      “哎呀之问你不要嘲笑我,我哪是那种人。”
      宋之问哈哈笑:“谢谢你的好意,我虽然初到上海,但一切还算顺利,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会找你的。”
      “好,那说定了。”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秦明月没有听到顾旭熟悉的叫她吃早饭的声音,一问小蓝才知道,他在外处理生意,昨夜一整夜都没有回来。
      秦明月心不在焉地吃完了早饭,去格致公学上课,在学校里,她一整天也没有见到宋之问,她原本以为他只是请了半天假的,没想到一整天都不见人影。
      晚上回到家时,偌大的顾公馆里依旧空荡荡的,顾旭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不知为何,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叫来郑管家问道:“先生有没有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
      郑管家只说:“先生昨夜离开前交代了,让夫人明日回来了早些休息,不必等他,但什么时候回来,先生没说。”
      听到“等他”二字,秦明月莫名有些挂不住面子,谁说要等他,她何时说过要等他了?他最好永远不要回来,真不要脸。
      上海郊外的一座土坡下,黑夜如墨,人影匆匆。
      顾旭将穿在外面的夜行衣脱下,露出雪白的衬衣,又穿上李林递过来的西装外套,对面前的人叮嘱道:“这批物资一定要赶在明天前运往前线,要扼住日本鬼子的咽喉,就不能让他们有喘息之机。”
      现在站在顾旭面前的人,正是宋之问,此刻的翩翩儒生也早已脱下长袍,穿着粗布衣裳,手上握着枪,灰白的脸上汗珠淌下来,他擦了一把脸:“我都明白。”
      就在刚刚,趁着日军押送货物出上海时,顾旭联合宋之问带领的地下小组,将货物截了下来,一车的日本兵全部命丧黄泉。
      临走时,顾旭仿佛想起了什么,对宋之问道:“宋之问同志,你初到上海,掩护身份是格致公学的国文老师,和我太太是同事……”
      “哦,”宋之问反应了一会,应道,“是的。”
      顾旭抿了抿唇,鸦羽似的眉毛动了动,许久才开口道:“我顾元君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一条命早已给了党组织,我什么都不怕,唯一想保护的人,是我的太太,我不希望她卷进这些危险里,所以你我的身份,所做的所有事情,我不希望你在她面前透露半分。”
      宋之问点点头:“这都是组织纪律,我都明白。”
      顾旭又道:“竹木一郎释放的那名同志,很快就会回到延安,还希望你把这个消息报告给党组织。”
      “是。”
      此前顾旭虽然提醒了竹木一郎可以放长线钓大鱼,但他当然不会让竹木一郎得逞,那名被释放的同志离开特高课后,会从吴淞口上船,绕一段水路再回延安,从他出了港口,竹木一郎就再也得不到他的消息了。
      顾旭回到顾公馆时,秦明月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他看着她疲倦安睡的面容,无声地笑了笑,轻轻抱着她走上卧室。
      第二天一早,上海各大报纸都刊登了一则消息:在外白渡桥被捕的地下党被商会会长顾旭所救,顾旭为此送了日本特高课一车物资,但这批物资在运出上海时,被□□截获,日军竹篮打水一场空。
      没等秦明月兴奋地拿着报纸去和顾旭报喜,顾旭已经被竹木一郎请进了特高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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