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东渚户余主人

2、食客

　　那家食铺，听别人说，从前的掌柜并非现今一般。更何况，那爿店又并非在什么冷僻之地，原皆是人来人往，里头飘出的炊烟都像急着送人出去接人进来。原也同寻常店一般，热热闹闹，直到老掌柜不在了，兴许是身上长年累月累下的病症，才调了那位他还认可的新掌柜。

　　这新掌柜原也仅是个管账的，因而现如今几乎只管出纳，同原来伙计差事大抵也差不了太多。每日里，他也只管着账，待人接物似并非他的长处。长此以往，这门口原本的什么谈话声也失了，烟火气也消了——没有什么抽大烟的人随意进出，都赶出去了。

　　幸而，此处总有些老主顾是要来的，不致店内入不敷出，但定是较以往冷清不少，且较以往还拮据不少。

　　“今日，有什么新的snacks可以品尝品尝的吗？”那想必是个二十多岁的少爷，同这位新掌柜也差不大多，扎着一身漆黑的西式行头，说着就找了个空桌坐下了。

　　“同以往一样。”

　　“呵，C'est ennuyeux。那家的Bier还出新花样呢！”那位少爷攥着掌柜桌子上搁笔的玩艺把玩了会，便随手一搁，出门前煞有介事地掸去先前倚在桌旁沾上的灰。

　　其实，无论哪处沾了灰，那把从未来过客的柜边桌子却倒是永远不会沾灰的。

　　每日都这般，无一日是没有客人的，却也只依着那几个老主顾，真正的食客亦不屑于来此处，倘若还有人来访，也只是那个送报的小孩了。

　　清晨里刚开了张，那个十四五的送报人就踏着那双勉强包住脚的布鞋，穿着一身灰黑色的麻布衣，挂着一条打着参差错落的补丁的黑裤，肩上挎着那个背带断过数次的布包，里头堆着厚如叠浪的新报，叩了门，低着头，捧着那么一两张报纸就候在门外。

　　“您的报纸！”送报人塞了报纸正要往外跑，许是因还未吃食饱腹，或是腿的酸麻，亦或是成堆新报的沉，跌了个跟头在地上，瘦黄的面孔也铺上了灰。

　　掌柜的难得见送报人好好停下，便放下报，往店外头去，扶将起来，问了他才知道今日还未进烟火，便就要将他请到店里头，安排了最干净的长椅长桌，置了茶碗，盛了白粥，又放了碟咸菜。送报人只低着头，一声不吭。

　　“吃罢。”掌柜的也只说了这两个字，却又听见外头响着呼声。

　　“小万！今天这个报纸什么时候送啊！别是只针对我们这几家伐？”

　　“来了来了！”送报人立即起身往外头跑，也同样是差点又要跌上一跤，只匆匆跑出去了，还不忘时刻抱着那一堆报纸呢。

　　见人又走了，掌柜的只得先叫伙计掸掸长凳上的灰，又说要让伙计把方才那些饭菜收拾了。伙计们倒不肯，说是太浪费，掌柜的也没再说什么，只让他们继续打扫，自己便将那些饭食拢了拢，又坐在那长凳上，抽了双干净筷子，吹吹灰，就吃起来。当然，一些精明的老伙计，虽年纪不大，但也知道，早晨是要自己先把早饭吃了的，哪怕是偷吃，饭总不能不吃。

　　闲来无事等到中午，有一批人便准时来吃饭了——大多是以前的老主顾，新人倒不见几个。进店也是吃些诸如“老三样”一般，基本从来不会换的，倒是他们嘴里的故事，又或是事故，倒是每天都变着新花样：

　　“这王老板怎么开始往外头卖人了啦？他们家里不是老有钞票的吗？”

　　“喏，经营不善哪，儿子把家产都要挥霍光了，王老板向陈老板借了钱，还因为两个人是好朋友，原定的是一分利，谁晓得还钱的时候合同上写着五分呢！”

　　“诶？那奇怪了，这陈老板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啦？”

　　“他家儿子不是不争气吗！读书没个成就的，又一天到晚去招惹那些不二不三的人，这不就让人家打得落花流水啦，还把人家一个人打死了，又正好在那些洋人眼皮底下，被抓到了，让他赔钱。”

　　“那这个不是活该吗？那么牵别人进来干什么啦？”

　　“哎呦你还不晓得啊，现在在钱面前谁还帮你讲什么人情啊，都为钱让道了呀！”

　　……

　　总归听着别人讲闲话，有时连报纸似是也用不上了。

　　掌柜的仍旧与食客们没什么交集，等人都走了，他也就算个账，吩咐伙计把店里都打扫收拾了，就对着空店发呆。

　　反正明日也是如此，又何必再计较今日呢，看来这目前，是不会有什么大好事发生了。

　　（2021.04.09～2021.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