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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医生 ...

  •   老实说,第一眼见威廉斯·阿盖尔时,我并不觉得他身上有什么过人之处。即使时隔多年让我一边检查日记一边回忆这段往事,不出意外,我仍作此想。

      我们的相识实在了无新意。当我日后面对阿盖尔身上接二连三的奇事,我便成了一只暴露荒野远离洞窟的兔子,在鹰隼狐犬的追逐下,做三两下聊胜于无的挣扎,只不过是以防他人的埋汰,绝非寄望于求生。

      我记得很清楚,我从伊顿毕业后选择进入伦敦大学,也就是那个著名的托马斯·阿诺德*所称的“高尔街上的无神论学院”时,我父亲脸上转瞬即逝的惊愕。当然父亲对我抉择保有他自己的意见,尽管他沉迷马事与对全国各地植物园的赞助,除了圣公会,还有自己一贯的信仰。

      他毫无依据地坚信他那些别出心裁教育下的子女再怎么天性愚钝也不会做出违反原则的决定。如若有朝一日我因为四处碰壁而一蹶不振,那就是回家打理那些无聊的植物园的最好时机。所有类似家庭的信条一贯如此,如果不想被爬山虎和兰花挡住前路,我必须小心翼翼地绕开它们独自前行。

      在那些到处都是美酒和论文相伴的日子里,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我患上了严重的失眠。我的孪生姐姐玛丽·伍德颇有殷勤献宝之意,向我推荐了一位不到而立之年就经营了一家患者盈门的医馆的内科医生。

      这个医生,就是威廉斯·阿盖尔,他的全名是威廉斯·约瑟夫·亚当·阿盖尔,苏格兰人,曾在柏林大学留学,师从西奥多·比尔罗特。他四年前归国,自那以后一直开设私人医馆谋取蝇头小利。

      阿盖尔同时精通精神治疗和外科手术,除了过于年轻,几乎找不出任何缺点。玛丽是一个任何人凭肉眼拙见都挑不出毛病的女人,但是在生理上有这样一种缺陷,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患有严重的偏头痛,宫廷医生们对此束手无策。

      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本能中的求生之光唯独在她身上格外闪耀,她可能上罗马哪个亲戚家的藏书室里学了些黑魔法,一度以那是降生不久的我的缘故。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尝试用吃树莓派的刀叉割断尚在襁褓中的我的喉咙。那年她七岁。

      面对这么一件比哥德巴赫猜想还要棘手的难题,阿盖尔大夫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偏头痛的影子在一夜之间就这样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张便签也没能留下。我是个哲学上的迂腐之徒,总不愿天真相信像上帝显灵这般的好事,我时常在观察玛丽有没有染上鸦-片的端倪。

      我询问了好几位英国皇家学会位高权重的名医,他们要么从莱顿大学毕业,长年担任圣托马斯医院和伦敦医院的专家,要么就是亨特兄弟*的得意门生。他们对“柏林大学”蹙眉摇头,对“威廉斯·阿盖尔”闻所未闻。直到鲁伯特·艾略特先生,一位为我父亲服务的来自爱丁堡大学的内科医生说,他听过这个名字,我才觉得赴约确有必要。

      不过鲁伯特·艾略特听说我要上阿盖尔那儿看这种毫无理由的怪病,他侧目望了眼玛丽现在健康快乐的样子,脸上浮现讪讪的笑容。

      “我确实听过阿盖尔这么个人。你知道,我即将从爱丁堡大学毕业那年,我可敬可爱的布鲁斯特先生*正鼎力把我往圣巴塞洛缪医院推荐。在那个人去楼空的夏天,有个来了不到一个月就退学的人,他所有的行李都还没来得及从皮箱里拿出来,就独自离开学校。有人说他去了巴黎,有人说他去了柏林。”他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他在欧洲大陆呆了四年就带回来一个博士的学位,真相如何我们谁都不得而知。我亲爱的,这可不是什么大游历*,会是吗?”

      艾略特先生此时此刻简直丑态毕露,他极力想掩盖他那来自正统学派的自命不凡,可那两只鼻孔里源源不断淌出的目中无人叫他的脸庞变了形。我认为大部分医术平庸的医生最好的选择是做一个技艺非凡的演员,这样一来,即使在手术台上发生事故,至少还能赧然一笑说: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不幸的是阿斯克勒庇俄斯今天没有大驾光临。

      我并不打算把艾略特先生的话放在心上,但毕竟为了验证我心中那个邪恶的念想,我决定会一会这个所谓的威廉斯·阿盖尔医生。

      一切都很简单。那年我还很年轻,是个固步自封的人,带有偏见地认为同辈思想才足够先进。我们沉迷自由与进步,对社会主义高谈阔论,毫不掩饰对宗教与牧师协会的鄙夷,总是带着怀疑与偏见看待世上的一切,自以为抓到几个社会旧影,定要批判得一文不值,并尝试在设想与理论里寻求一种价值上的平衡。我非常没有远见地第一次遇见我的敌人时就向他展现出这个弱点。

      我与阿盖尔相约在一个星期日的午后,西印度码头附近的咖啡馆见面。如果那是一个天朗气清的下午,我的印象反而不会如此深刻。这一条晚冬里尘土飞扬,到处都是污水的大街上,竟也一本正经地在玻璃窗外的街角处摆满了圆桌。滚滚乌云飞快从码头搬运工的头顶穿过,萦绕在泰晤士河上空的腐臭则被一阵寒风带到河岸各处。

      这些忙着卸货装货的工人对此习以为常,而对于我,我满心只想揭开披在这个魔鬼身上的人皮纱衣,尽力将自己粉饰得云淡风轻又精于世故——漫不经心地叼着烟斗,煞有介事地把杯子端在脸旁,脸上自然要表现出对红尘世俗毫不在意的蠢样。

      人在大多数情境下,确实更易倾向于指责他人而对自己的缺点缄口不语。我一门心思相信科学,可当那头红发出现在我眼前,我仍难抛英式秉性,而且每个祖辈的血管里流过红葡萄酒的英国人都会生出这样的想法:长着加略犹大的头发的医生,医术能有多么高明?

      我必须要说,这是有史以来他把头发梳得最齐整的一次,日后我经常能见到他不出诊时蓬头垢面的模样,以为那团稻草里随时会蹦出一只知更。阿盖尔脑门上镶着一顶黑色高礼帽,手上是一双很旧的丝绸手套,靛蓝色双排扣礼服有些发灰,他一面脱下帽子一面坐下,还不待他开口,我就开门见山:

      “你好,这位先生,冒昧打扰一下,请问你会不会相信这世上存在一种药剂,能治好人所有的疾病?”

      玛丽遍访名医无果,无需多言,至少比黑皮肤的古董商手里成排的仿古件可信得多,要证明它根本没什么难度。我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显得因处变不惊,又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候能分辨出冷嘲热讽的程度。一切都是我迷信权威的结果,我身后还有约翰·西蒙*医生增援,他断言她的大脑出了毛病,以目前的医疗水平,除了以止痛药缓解,实在无能为力。

      但是玛丽是一条倔强的毛虫,一概反对任何有成瘾威胁的事物,包括报纸和杂志,我还见过她在领圣餐时偷偷把一半的红酒倒进旁边一位倒霉蛋的银杯里。我不清楚是她认为除了勃艮第以外其他红酒没有资格流经她的口腔还是纯粹将酒精归类为一种邪恶的黑暗物质。可能二者兼具。有时她比我更像一个忠实的科学信徒。

      阿盖尔医生的表情并没有动容,仿佛这些恶言相向是什么稀松平常之事。我们素未谋面,可他分外随意地坐到了我的对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张口就对他搭了话。可要是认错了人,免不了吃一顿更具攻击的嘲弄和冷眼,这绝不在我那天的计划之内。

      对面的男人摆谱地之至地把一只手叠在银头手杖上,又把手杖攥在手里。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天真与好奇,毫不示弱地对我反击。

      “伍德阁下。”我听了简直发笑,他蹩脚的口音像是遭到那些声称自己是彭布罗克学院毕业的爱尔兰人忽悠,花了大把的价钱报名参加了一个口音纠正培训班,学成一口贝尔法斯特语调后隆重归来。

      我不确定他那头愚蠢红发下的木讷脑袋是不是能读懂我细微的表情,他依然不紧不慢地说,“你是不是在想,连同你的失眠在内,除了吗-啡和乙-醚之外,再也没有办法能治好你和你姐姐的病?”

      我讨厌江湖骗子大行骗术时自以为是的坦荡。可这话不假,我必须得点头。我向来很高兴拆别人台阶,好奇他们如何化解自己的丑态。他接下来的一番话令我开始觉得匪夷所思。

      “那是当然,因为伍德小姐的痊愈多亏了炼金术。”

      他见我半天不说话,好意提醒我,“伍德先生,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在这时爆发出一串清脆响亮的大笑,引起好几个路人驻足和侧目。咖啡馆几个伙计也跟着笑了起来。阿盖尔就这么望着我,脸上也噙着令人忍俊不禁的傻笑。

      “我自认为我幽默的水准不比罗伯特·瑟蒂斯*更坏。”

      “你要知道用滑稽小说养家糊口的家伙是没法跟艺术大师放在同一舞台上竞技的。”我说的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这点我也不得不承认。即便你地位不凡,也是最会恭维人的那一类。那么,我的朋友,不来点雪利酒吗?什么都不要?好吧。我接触过很多这样的病人,他们都有一种典型的特征,麻风病人相信自己寿与天齐,精神病患者则认为自己的头脑比离婚法庭上的法官还要清醒。伍德先生,你看见这片令人作呕的黄色天空了没有?好好地看看它,觉得你的失眠是什么原因?

      “倘使你那被天气影响的心情不足以使你心甘情愿地开口。要我来说,你身上这件传统疾病正联系着一段就发生在不久前的记忆。希望你理解我所说的,精神状态和精神疾病没什么区别,不是吗?记忆这东西本身就真假掺半,要是你由着它胡来,像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由着管不住手的儿子要钱。也许有一天人们能有幸在国王学院的喷水池里看见你漂泊的尸体。”他根本不给我答言的机会,语气冷酷无情极了,好像在宣判一个至恶之人的绞刑。他的浓眉紧紧压着眼睑,那双毫不畏惧盯着别人的眼睛使他刚正不阿的表情里透出一种邪恶。

      空气瞬间凝固,谁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怪异的表情吓到,完全断了胡思乱想的念头。我盯着桌上的咖啡发了好长一会儿呆。这两杯东西都不冒热气,已经是难以下咽的冷咖啡了。

      “国王学院没有喷水池。”

      “特拉法尔加广场或者查尔斯大街上的喷泉,随便哪里。我想说归根结底,失眠的起因是一个女孩。”这种在我看来故弄玄虚的语调,颇有一种异国风格,吉普赛的神婆妄图使迷信之士破财消灾也是这般口吻。

      “我一度没明白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这没关系,我大多数的病人都耻于开口讲述他们的生活。哪怕那里就蕴藏着治愈他们的希望。毕竟我们的时代赋予了他们这样做的权利。权利凌驾一切。伍德先生,我想听听你的高见。”

      “我很好奇,在独裁者眼里,我怎么想会很重要吗?”

      “是的,先生。他们在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成果并不重要以前,首先要洞悉别人的心理。独裁者、心理专家,反正是一个意思。”

      我不理解他的话,但我没空关心这个,毕竟我还没亮出剑来,就一败涂地。我一向不爱与人分享私密,经由一个素未谋面之人之口坦言,简直叫我毛骨悚然。我必须做出最后抵抗,这涉及上帝是否存在和我的尊严。但是这一瞬间,我被慌神打乱了节奏,没能回应他的叫板,沉默像蜜糖一样在我们之间逐渐融化。

      人要是无所不用其极,自然有一套对付天下恶人的损招。我瞻前顾后,话隐约到了嘴边,可他偏偏站起身来要走。我因为始料未及变成了一个狼狈的小丑。想来中气十足地对人乱发脾气说:“当然,没错,可这关一个二流货色什么事?”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不打算管我了?”我这句话听上去可能像在撒娇,说完我又立刻觉得后悔。

      “我来这里自然是为了接你去诊所。”他扫了我一眼,就转过身去,我连忙追他的脚步。

      “我知道,前几天夜里,你也在格林威治附近。”

      “我没有去过那儿,诊所近来忙得不可开交。”

      “你想让我推测你是从哪句开始胡编乱造的吗?”

      “如果你打心底里觉得我是个幽默大师,就必须承认说谎是一种艺术手段。恳请我可敬可爱的导师知会,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给我的表现评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不会和他当街吵架,干脆一了百了地对他说:“当你把病人一个不留地治死后,自然有大把闲情出来喝咖啡。”

      “那些人怎么样都无所谓。伍德小姐特地关照我,说你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

      “是吗,伍德小姐?”

      “是的,伍德先生。”

      “不不,我是说,阿盖尔先生,”我故意操伊顿口音,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初来乍到一座城市的最大要义,融入她的文化比什么都重要,我本想建议你先去参观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但毕竟我们这里的慈善事业开始蓬勃。石灰工厂会更合宜。”

      “你的建议很好,我迫不及待地想推荐给我所有同行。“

      我们都不再说话。接下来的全程,仿佛我这个人不存在,阿盖尔那具并不魁梧身体生出的双腿像是长出了两对车轮,他越走越快,我不得不小跑跟上他的步伐。

      一个衣着打扮都十分入时的绅士将诊所开设在坎农街上是很奇怪的,尤其是我后知后觉地发现威廉斯姓氏中的“阿盖尔”跟《德布雷特贵族年鉴》上的“阿盖尔家族”重叠一致并不是单纯的巧合。

      这里有许多可怜的脸蛋对我们两个投来好奇的侧目。一个站在污水坑里的妇人和她怀里吃着手指的婴儿一齐惊恐地看着我,她们满是污垢的裙子,好像正往我的鼻孔里送来一股股的异味。

      或许是那两杯咖啡启发了我的神思,我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我是在晚宴上通宵买醉后,于黎明时拂袖而去的那个光鲜亮丽青年成员中的一个,毫不在乎狭路相逢的工人们鄙夷的眼神。

      我认为重申是有必要的,我当时极度缺乏阅历。我与伊夫林·沃*不同,自以为能够正确认知贫苦阶级的痛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写作方向都离不开这个群体,以至于我走了很多弯路。我免不了处处对他们播撒精神上的同情用以凸显道德上的高尚,施舍几个银币,自费出版几册讥讽文章,便可高枕无忧地以人道主义学者自居。即便此时此刻也不能例外。

      我无法默念约翰·霍顿*那句“我们奢侈阔绰的生活非但无损于国家,反而使它富裕起来”聊以自-慰。我被玛丽嘲笑过很多次,她认为我所有的困扰都出自我丰富的想象力,其实我的想象力早已在童年终结时枯竭。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有了“奢靡生活”意识,于是对此更加热爱,也就更害怕失去。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成了一名高不成低不就的空想家,却苦于没有想象力的愚钝。我最可怜的地方是知道了自己是一只拥有了自我意识的狐狸,必须对葡萄生出渴望,因无计可施而气急败坏地狂吠。

      对社会的思考并不是我那个年纪该承受的重任,我必须去正视更多平庸的东西,我的人生规划和目标,我的情感寄托和慰藉,如何交友并维持关系,如何分辨好人与坏人。我甚至认真考虑了一番我是否应该像卢梭或佩皮斯*那样把我生活的全部事无巨细地记录在案,当成小说发表用以赎罪,这听上去是一条捷径,但我脱离了宗教,似乎也不至如此罪大恶极。

      我们在坎农街尾的一栋颜色诡异的建筑前停下,我看到未经粉饰的石墙上包裹着一层绿油油的青苔,门框上的黑漆已剥落得所剩无几。这扇连门牌都没有的可疑小门一次只容一人通过,左边的裁缝店与右边的旅馆都被它托衬得金碧辉煌。在我张着嘴巴愕然之时,阿盖尔医生早已拉紧大衣,走上阁楼。

      这栋楼大概有五层之高,一进门我就闻到一股旧屋专属那种经久不开张的霉味。墨绿色的毛毡窗帘只撩开一半,房间内羊毛沙发、木圆桌和软椅好像是半阴半阳中的幻影。

      阿盖尔把衣服和帽子脱在沙发上,便步入黑暗,独自走上楼梯。我环顾四周,找不到任何和医学沾边的东西。没有接过客人脱下的外套的佣人,也没有银盘上精致可口的茶点。尽管忐忑不安,也只好在沙发上坐下。

      我看到圆桌上有一幅压下去的银边画框,出于人之常情的好奇以及一种对罪孽的期待,我挪到圆桌边,将那画框揭开。

      古典雅致的鎏金葡萄藤框边引走了我大半的目光,我还没看出个大概,耳边传来下楼声。

      我慌忙把画框放回原处,却弄巧成拙,画也应声落地。我像个触犯了家庭禁忌的孩子,不敢抬头直面阿盖尔的目光,脸庞一下像被鞭挞过的烫。

      阿盖尔仍像看不到我的种种行径,径直把一个棕色的小瓶放在那张圆桌上。

      我们俩各自僵持了一会儿,在这场无声的目光战里,我败下阵来,主动拾起画框,立在原处。这是一件很不妥当的举动,在我的位置上甚至能斜眼看见画面中一名坐在乔治时代古典软椅上的红头发男人和一个弯腰贴身在扶手上的穿白色修米兹·多莱斯的金发女人。

      这引起了我重新审视坐在对面沙发上阿盖尔的好奇心,画像中的他脸上挂着淡灰色的雀斑——有可能是霉点?头发的颜色更深也更短,连同圆礼帽和西服都染成了浅灰。而现在,笑容已从他脸上消失,他对我的态度分外不以为然。我不应该苛责这样一个人,我能从他冷漠的双眼里认识到他是一尊象征公平的雕像。

      “那是我的妻子,阿斯塔西亚。”阿盖尔用小瓶敲了敲桌面,让我的视线聚焦到他的手上。我想夸赞总好过道歉。

      “她非常优雅动人。”

      “我知道。”

      “像雅克·路易·大卫的画一样。”

      “我当然知道。”

      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在好一段时间里,我开始觉得空气燥热沉闷。

      “你没有其他想说的?”

      “有什么重要的呢?即使她在两个月前失踪,这会对你有任何影响吗?你喝下这个,就能治好你的失眠,但必要为此付出一段记忆的代价。”

      他冰凉的嘴唇里吐出的辛辣话语让人完全无法往较劲上联想。我本不应该生气。我不知道应该更关心他妻子的失踪还是我的治疗方案。我惊愕于阿盖尔夫人非凡美貌的同时,也为这一双不登对伴侣之间的异质感感到困惑。我总觉得阿盖尔夫人是画出来的东西更甚于真人。

      他放下小瓶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纸烟盒,点上了一根烟。

      “这儿没有烟丝,招待不周。”

      当威廉斯把那根纸烟卷推到我面前时,我后知后觉地有些怒形于色。他利落地将纸烟盒收回口袋,紧蹙眉头,像是费力回忆起什么努力要忘掉的不堪往事,声色沉沉地说,“我希望你知道,直到我进入公立学校读书的第三年才发觉,我的家族出自佐西莫斯*后代中的一支。”

      “是帕诺波利斯的那个?”我问。

      “算是吧。”烟圈擦着他的发梢,升上了房顶。

      “算是吧”到底算个什么回答?近来我看了不少鄙夷唯灵论者的小册子,我想挖苦他几句。

      “你是否要为三重伟大的赫尔墨斯*斋戒呢?这个瓶子里装的是什么,硫化汞还是万能药?今天炼金之前你有没有占星?”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把烟抽完,慢吞吞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从不做占卜。”

      “亏你还是个帕拉塞尔苏斯*,那你的灵药要不灵了。”

      “占卜并不重要,只有在当你相信长生不老是有可能的,灵药才会奏效。”我好像看到了他眼里的真诚,这实在令我毛骨悚然。我为数不多的生活经验告诉我,接受理性教育的同时仍对魂灵鬼魅深信不疑之人往往蕴藏着一种不可言喻的疯狂,“不喝下去试试看吗?我想你也不会喝。”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我确实不会喝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那又如何。一个人要是没有智力缺陷,就不能和一个刚见面的人宛若至交。

      “用不着我说,答案就写在你的脸上,你心情好的话就会把它朗诵出来。”

      “你很看不惯我,对吗?”

      “是你首先弄错了定位,伍德先生,你不是客人,而是一个病人。”

      他话音刚落,周围稠密的宁静迅速将我们包裹起来。在风拉动窗帘的沙沙声里,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惴惴不安。似乎阿盖尔身上真的有如同他说的那样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即使他连一个助手都不肯雇佣,其他病人又在哪里?

      “走吧,我们去楼上。”他见我不说话,把瓶子收进怀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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