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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通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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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代科学体系确立以前,历史上只有极少数哲学与科学家认为生命的起源无关乎神。也正因如此,他们几乎无一例外的被打成社会的异端,除了希腊与罗马那样较为开明的时代,这样思想卓越,甚而放在当下仍然走在时代前沿的启蒙家,往往不得善终。
通向上层的楼梯,比先前更为逼仄,我们两个弯着脊椎,小心翼翼地在楼道里挪动。
阿盖尔的声音有些闷闷地从我头顶上投下来:“你读伊壁鸠鲁吗?”
“读过一些,什么静态的快乐,倒也与你相称。”
我看不大清他的动作,但他似乎摇了摇头。
“我上大学以前,非常喜欢阅读伊壁鸠鲁的著作。一个在加尔文宗祷告词中长大的孩子,会当然的对宗教以外的世界感到害怕和好奇。”
“那恐怕现在约翰·加尔文由不得你再喜欢了。”
“心灵的慰藉可以不用受时间与宗教左右,精神也总是能够轻易地永恒。直至今日,那些直指上帝的利剑,那些闻所未闻的激论,仍像是一道拍在宁静山脚下的巨浪。卢克莱修和琉善那些对真理的探求、对诸神的控诉,何其荒唐,何其伟大。我为此深深忌惮,却又沉醉其中。我像是从一种崇拜走进了另外一种崇拜,一旦有空就跑到伯明翰的舅舅家里镇日价地阅读。”
“你舅舅还能叫你看这些呢。”
“当时他一直以为我在读《神学大全》,高兴的不得了。在这方面,我相当感谢他藏有此等惊世骇俗的邪物。只因这所有的一切,就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夜里,在很远却能够看到的地方一点点升起了灯塔的光。”
我不知道他这番自述所为何事,而且他说这番话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在后来我了解到,他对宗教的狂热和虔诚到不可思议地步,他在爱丁堡经营诊所的时候,一度度过一段类似于苦行僧的生活,大斋日他停业祈祷,一整天不吃不喝。可我十分讶异的是一个面相呆滞、成天与苯酚和氨水打交道的“炼金术士”也能如此善于辞令。其实我的态度不应如此恶劣,炼金术在客观上确实促进了现代化学的诞生。我姐姐的痊愈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好像能读到我的所思所想,又对我说:“炼金术与唯物主义不一样,它存在的前提必定要以上帝的全知全能为要素、而最终要以超我为终极。”
“我以为你们以哲学家自居是出于对这个身份的热爱与自豪。”
他特别惊诧地笑了。“哲学家?如果真的是这样纯粹,那神秘学沙龙为什么不接待流浪汉?”
“你认为哲学家很纯粹吗?”
“当然,因为任何尝试穷尽宇宙一切真理的哲学家很愚蠢。炼金术士们喜欢用未知来解释未知。哲学的难题并不是在等待一个答案,在思考与疑问里才会诞生哲学。”
“你是这样看待哲学的?”
他登上二楼,回头看我一眼,“我怎样看待哲学并不重要。”
“噢,为什么?”
“重要的是,炼金术这门学科在诞生的最初就想要解决哲学无法解决的问题。”
必须承认,我性格中的有一个这样的弱点。对于那些我没有系统认知的学科,我便拾取一些批评家的牙慧借题发挥。根本不管这样的说辞怎样漏洞百出,荒谬不经。有趣之处在于,往往有一群做听众的文艺爱好者会对此深信不疑,甚而依靠以讹传讹和自圆其谎,自成一派地发展出了新的学说,在不断吸纳信徒的过程中,又会闹出一些观点分歧和派别分离的笑话。可要是遇上真正的行家,这等不怀好意的陷阱马上就原形毕露了。
二楼的空间也较一楼更为狭小,我们两个男人往厅室里一站,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在这层奇怪的阁楼里,并排矗立着三扇门。他走进第一扇里,见我一动不动地傻站着,就敲着门框招呼我过去。房间里只有一张放在正中央的写字桌和一扇只能看见白色天空的旧窗。桌子是乔治二世的风格,上面摆着一张字母表和一叠白纸,我和他分别在两侧的简陋圆凳上坐下。
我知道一种基础的通灵术,降神会等一系列迷信招魂的神秘学爱好者和唯灵论者会在一张木桌上放上水晶球或者蜡烛,实现与彼界之人的沟通。
“我一个人努力也是徒劳,你必须试着去想她。”
“试着去想她?”
“如果她都不肯过来,也就没有办法问那些只有她知道答案的问题。”
果然如此,可想而知神婆和巫师也不会再有什么独立于传说之外的花招。
“但这并不一定能成功。”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兴趣。
“不成功是什么意思?”
“我必须事先声明,怪异的地方在于,我天然就会这种事。整个家族里似乎只有我会这样。可在近几年,我能看到的未来越来越少,游走在人世间的灵体,也不会再对我的呼唤有求必应。”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伦敦满大街都是这种能人,一个先令就能叫他展示一次绝活儿。
“显然你还不够专业,你有试着加入英格兰玫瑰十字会吗?”
“这种能力要是不跟年龄挂钩,那就是一种等价交换。”
“是吗?”
“如果长生不死是一种惩罚,它必然要从这里拿走一样恩惠。我所做的关于不死药的研究进行到了最后的阶段。”
这句太过经常被挂在传教士唇舌之上用以自欺欺人的信口胡说,偏偏在阿盖尔医生嘴里,带着一种无比坚定的真实。对于任何一个拥有信仰的成年人而言,这种攻击非常致命。怀疑的毒-药在我心里生根,在那里的某些坚不可摧的东西上浮现出密如蛛网的裂缝。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有的人一旦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与镇定冷静的口吻,就能够自然而然地胜任某种权威,由不得你不相信。
“噢,”阿盖尔医生的一声叹息,叫我寒毛乍起,“她就在这儿。”
“这次又是什么把戏?”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傻瓜,这实在很奇怪,就算我相信科学,却仍忌惮神秘学家的装神弄鬼。
“好了,别急着激动,你有什么想问的?”
他见我沉默不语,就擅自对着我身后的空气发问:“那是一辆什么样的马车,车夫的长相有什么特点?”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支钢笔,还不待我回神,就刺穿自己的手指。我被吓了一跳,差点儿从座位摔到地上。
血液没有直接渗进棉纸,而是呈圆球的形状,在白纸上滚来滚去。阿盖尔用笔尖抵着血珠,浑身上下一动不动。
我咽着口水,死死盯着笔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不会写字,也不识字。”阿盖尔愁容满面。
我实在觉得好笑,毕竟到了这一步,就算演戏也得演完,因为摸不透他唱得是哪出,反倒由不得你不信了,他简直是个心理学上的大师。
“这算什么借口?”
“画画吧,画给我看。”
话音未落,钢笔竟真的抖了起来。可阿盖尔正抓着那支笔呢!
阿盖尔的手颤颤巍巍地移动着,白纸上出现了一个波形线构成的圆。接着是两个棱形,一个歪歪斜斜的梯形。我看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饶是后印象派巨擘的杰作也不至于如此耐人寻味。
等到阿盖尔的笔停住,我立马凑上去看,要说是人脸,实在过于抽象,细长椭圆里的两片空心菱形图案姑且算是眼睛,但我实在没办法把剩下的部分再和五官的其他部位做什么联系了。那红彤彤的一团是胡须吗?等等……
在“鼻子”的右下角,有一个红点,起初我以为是作画上的失误,可整幅画一笔呵成,只有这个突兀的红点与脸庞形成一个割裂又一致的整体。
“这个点有什么含义?”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桌上的钢笔跳了跳,发出瘆人的“笃、笃”声。阿盖尔把钢笔抓住,笔尖“嗖”得一下飞到红点的位置,重重一戳,白纸破了,钢笔从阿盖尔的手里脱落,在地板上滚来滚去。
我已经站起来了,心脏就像是敲窗人的竹竿,一下又一下顶着嗓子眼。我想说什么,可上颚有千斤沉。
阿盖尔如常地走到墙根,拾回钢笔,又掏出一块手帕,漫不经心擦着笔尖。他突然反问我:“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被他这么一问,差点儿跳起来,“……什么?”我的声音变得很诡异,像寄生在我身体里的魔鬼发出来的。
“这里有一粒痣的马夫,你认不认识?”他用手指点了点鼻子下面。
“马夫?……什么马夫?”
阿盖尔瞟了我一眼,竟出门而去。这一眼包含多少复杂的情感,鄙夷、怀疑、愤怒、嘲笑……我不清楚是不是还有微乎其微的失望,亦或只是我的自作多情。这里的空气沉闷,木椅硌得我屁股生疼,令我更加坐立难安。我甚至相信会在这间一无所有的空房里度过余生,阿盖尔医生那张亲切的脸庞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端来了一杯红棕透亮的百利酒。
“喝一点吧,肯定不是硫化汞。”
我尴尬地扯了个笑脸,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好喝吗?”
“算好喝吧。”
“再喝几口。”
我按他的吩咐照做,他回到了我对面的位子上。
“你知道的,把她轧死的那辆马车上坐着的马夫。”
这几个日夜我竭尽全力想要忘记的伤口,被一个精通魔法的恶棍撒上盐卤并拉出来公之于众,我那无谓的抵抗多少显得可笑。但是胃里暖洋洋的,我有点想要睡觉。
“你说她就在我身边。”称“鬼魂”为她会不会很奇怪?
“没错。”
“她大概……什么样子?”
“我看不见。”
“我看你是在耍我。”
“这是一种感觉,我能感觉得到。而且灵魂会变质。”
“变质,会变成什么样?”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先回答我。”
“我告诉你,一个坐地起价的三流巫师也声称自己看得见鬼魂。”
“最终的正确答案是:他们有癔症,鬼魂是不可见的。”
我的头开始疼了,我不想就这种小事再和他争论下去。
“好吧,我见过那个车夫。”
“你知道他是谁。”
我点点头,随即又感到一阵绝望的眩晕,把私人的秘密告诉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无异于坦露自己的裸体。我实在不是讲述故事的最好人选,何况一回忆起那事,我感觉像坠入了十二月底的湖水里。
“你还好吗?”
不知什么时候,我鼻子上全是冷汗,杯底见空,阿盖尔医生又为我倒上了满满一杯。
“再喝一口吧。”
“真奇怪,你不是会预言吗?还有读心呢?为什么偏偏要我把这些难以启齿之言一字一句地口述给你听?”
“你必须说。”他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怜悯,还把酒杯喂到我嘴边,“要么,你就把药喝下去。”
“喝下去会怎么样?”我在这里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我忘记了我之前就问过这个问题。
“会彻底忘记。你的失眠症将不治而愈。从此每一个晚上都是安心的好觉。”
“不,我不能喝。”我错误地把百利酒当成那瓶重金属溶液推开。
“那你就说,你必须说。”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哭出来。可是原谅我吧,人一定有脆弱的时候。对于眼前这个人,我只是没见过他的眼泪,并不代表那不存在。
“要我说什么?”
“说那个女孩,她是怎样死的。”
“被马踏死的。她正在格林威治码头卖玫瑰,披着一块棕色格子毛毯,光着脚,拿着一个比她身体都大的木筐。有个女佣想把花全部买走,她们正在讲价。但是那个女佣的同伴说,这些花是偷来的。”
“她不肯付钱?”
“她还没有这样说。但是女孩很着急,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女孩被推倒到路上,这时马车过来了。”
“那是谁的车子?”
“是牛津伯爵的,他的车夫是约翰·基洛特。”
“你很熟悉他。”
“见过几回,我小时候经常去奥利弗在牛津的庄园热闹。然后我下了车,想要看看女孩的情况。我的车夫马丁比我更快跑过去,他说她的脖子已经断了。马丁说出那句话后,两个女佣吓得跑走了一个,剩下的那个恳求我不要报警,她说她已经原谅女孩偷窃玫瑰的事了。这时候跑过来一个穿夹克衫的男人,他问我要二十个先令,说是会把女孩运到西诺伍德公墓埋葬。”
“这些都不是关键。”
“是的。”
“二十个先令,你付了吗?”
“我当时并没有带那么多钱,就先给他了五先令,我让他晚上来格罗夫纳广场找我,我会付剩下的。他那晚没来,我等不到他了,第二天一早我就要去诺里季参加我姑妈的寿辰,马车沿泰晤士河朝伊普斯威奇方向走,出伦敦不久,我就在路边的树林里见到一块棕色的格子毛毯,我不觉得这是巧合,就让马丁停下了车。我朝那个方向走的时候,马丁先我一步到那儿后,他让我别过去。”
“你看到了尸体。”
我实在说不出任何话了,一个不知人间冷暖的公子哥儿,因为见识了一次腐败的尸体,就到了彻夜难眠的地步。我应该感谢阿盖尔医生,我想他一定看不起我胆小懦弱的性格,但在此时此刻,我完全找不出他鄙夷我的蛛丝马迹。
可就算我不发一言,那张又青又紫又白的脸上的惊愕,那对灰色眼珠里的无望,失去光泽的褐发和贝齿上的蝇虱像流水般往来,然后初春的寒风轻轻吹开盖在她身上的毛毯,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噩梦里,只有一个孤女静静地躺在无边无际的草地中央。像一幅无比清晰肖像油画,由远及近地投射在我的思想幕布之上。
“我回到了车上,远远看着马丁和管家托马斯在地上挖坑,最后他们两个把她埋进土里。”
“他们不害怕吗?”
“害怕,但是……”
“你是个没用的男人。”
我想矢口否认,却想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
“你有什么话想要对她说?”
“我不知道。”
“你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如果她还有在世的亲人,我可以作经济补偿。”
阿盖尔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否认的是“在世的亲人”还是“经济补偿”。他一面摇头一面说,“今天我们到此为止吧。”
“又怎么了?”
“你对此无能为力。”
他这样的口吻竟让我深感如释重负。如若是出于仇恨让我去了结某个人的性命,那么我的选择只剩下一个。
阿盖尔医生带我离开那扇房间,我们回到一楼原来的地方。他的棕色小瓶又被摆上了圆桌。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