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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一日心期千劫在 ...

  •   清歌如梦第十二章

      犹记年少春衫薄,忧来思君不敢忘。

      再来这乾清宫已是八月的第一天了。满园桂花香,沁人心脾。桂,又称为木樨,种叶对生,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空气中浸润着甜甜的馨香。

      知道今日纳兰大人要来,梁九功早就恭候在殿门外。见着容若,连忙打了个千儿,笑容满面道;“大人总算来了,今儿廷议刚过,皇上已经回宫了。”

      容若闻言亦是拱手向梁九功回一常礼,抬眸间,想到推开这道门就要见面了,脚步却有些微的凝滞。梁九功伸手打开了这飞金嵌银的朱紫殿门,满室通明,乾清宫深远而辽阔,御案上薰炉燃着袅袅缕缕淡薄如雾的轻烟,龙涎香的甘馥在空气中似水流动,光明而寂静。在这寂静之中惟见皇上坐在蟠龙雕花大椅上,正专注着批阅奏章,轻烟自他面上拂过,熟悉的面容有些恍惚。

      “微臣恭请皇上圣安。”清越的声音平缓地传入内殿,却激起心中片片涟漪,仿佛一潭沉静无泽的湖水重现昔日的波光粼粼,生气盎然。

      容若依礼行跪在殿内,没有皇上的吩咐他不敢贸然起身,只是低头看着白玉铺成的地阶。良久,也没听到皇上免礼,脚步声却越来越近,明明知道他就在身前,久违的龙涎香幽幽传来,只须一抬头就能见到他,容若的心怦怦跳动,不知是欣喜还是紧张。又是如此静默,又是一个负手而立,一个恭谨跪着,脑海中不觉就交替出现了许多画面,他的责备,他的呵斥,他的急怒,他的心痛,还有他的怀抱,他的恳然。思绪紊乱,一颗心再也无法淡定从容了。

      悠然轻叹,眷念情深,康熙俯身亲手将眼前的人扶起,看着他的眼睛里有温和如水的光芒,
      “容若,是不是我不让你起来,你就这样一直跪着。”

      心头触动,当日他大怒难抑,自己长跪不起的画面如惊雷般在脑海中迅速闪过,顺着目光望去,看到的仍是他宠溺又责备的目光。

      容若怔怔片刻,有些事一旦发生,便是生命里永恒不能融化的坚冰,可是眼前的人他目光清澈如初,望着自己的时候就像拂过最暖的春风,融化了心中所有郁结成冰的地方,不禁轻唤道:“皇上...."

      他语轻情重,清雅飘逸的身姿,挺拔如昔,萧举的容颜却是清减了许多。瀚海般的深情总是隐藏于微微蹙起的眉峰中,其容也叹,其情也深,让人无时无刻都为他牵挂。

      此刻终于又见面了,思念满满溢出,康熙伸手一拉,舒开地双臂就将容若拢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熨帖怀里的人,低声说道:“容若,许久不见了。”

      触手就能感觉到皱纱的白色织金龙袍特有的柔软和金线龙纹的褶皱,带着特有的熟悉和清香将自己紧紧裹住,从昏迷中醒来,就盼望着能见到他。没想到这样的念想竟然隔了一个多月,分开的日子能深刻的感受到那遥不可及的距离,一道旨意,一堵宫墙,就深深被隔开,再也踏入不了,容若心中微酸,不自觉地就抬手环住他。

      没想到下一刻,身子一轻,就突然被康熙横抱起。容若心中一惊,复又一恸,皇上总是这样不论自己愿意与否,就这样被他任性地抱起,面上微红,略有不满。但在烈日之下,体力不支险些倒下时也是他毫不犹豫的伸手抱起自己脱离了难堪的处境。

      从何时起,对这个既加诸于自己满身伤痛又对自己真心疼爱的人,已经念念不忘,越陷越深。

      康熙转身已行至御榻间,顺势将他抱坐于膝上,手臂揽过容若的背脊,温然而笑,低头看着他仿佛永远都看不够。容若靠在康熙怀里甚至都可以听到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环抱自己的双手十分有力,就这样依偎着,感觉到彼此就在身旁,如此近,又是如此安静。殿阁中四面帷帘高高卷起,窗外花丰叶茂,柔枝绰约,香甜馥郁的清香缓缓溢进,如樽樽美酒清泉,令殿内的人直欲醉去。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享受这样的一刻,容若微微一动,额头就能触到康熙的下颚,康熙轻轻一笑将他揽得更紧了些。
      这样温馨静谧的画面直欲让人定格为永恒。

      只是总会有人要先开口,这样的宁静始终太短暂了。

      良久,康熙缓缓道:“容若,培公的事我只能做到如此了。”

      容若安静看着他,眼眸中清亮的倒映出康熙隽秀的容颜;“皇上已经尽力了,能在满朝非议中保全周培公,已是不易。”

      “朝臣们再有不满还是忌惮天子,所幸的是还有明珠从旁周旋。周培公去漠北是委屈他了,这是权宜之计,只要他能再建奇功,我必会连同这一次他所缺失的功劳一并重赏,决不允许朝中再有任何流言蜚语。”

      虽然先帝在位时就提倡满汉一体,但是满清贵族孤傲自许,抢了汉人的天下,骨子里便自傲了起来,怎会容得与汉臣平起平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样轻而视之的行为,要改也绝非朝夕之间。即使不去看,也可以想象朝堂之上,八旗大臣是怎样合力攻击周培公的。这样黑白颠倒,以权谋私的行径,让容若从心底里叹息。

      容若在康熙怀中微微侧身坐正,端然凝望他,感念今生得遇的是一位恩泽天下的明君,却也深知作为一千古明君重任是压肩欲摧,语出关怀担忧,“听闻皇上这一个月来,廷议上动怒了好几次。”

      甚少见到容若安静温宠于怀的样子,轻拍着他的背漫声道;“他们言辞低劣,殊为可恶,我本不想动怒,却也不能放纵他们妄言妄论。”说到此康熙亦有难耐的怒色,可望向容若的时候明眸微转,忽然转为一笑,意味深长,“这朝中若有谁见了我发脾气,还能不惧不退,恐怕也只有你一人了。”

      容若倏然抬眸,闻言再次惊恸,当日他决绝所说的,“你仗着我喜欢你,在乎你,你有什么不敢说的。”这剜心噬骨的一语,常常痛到令自己从梦中惊醒。

      容若微扬的下巴有着他自己都未可知的傲气,不是盛气凌人的傲慢而是绝世清华不容侵犯的傲骨。康熙心中感慨,将他揽得更紧些,望着他这双忧伤的星眸,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恳然说道;“朝臣们怕皇帝,是怕坐在那个高高位置上的人,才忠于我。嫔妃们怕皇帝,是怕得不到恩宠寂寞宫中,才百般迁就我。只有你不同,你是先敬我,重我,才忠于皇帝。”握一握他的手,璨然而笑:“所以你呀!坚持起来就是一副金刚钻的脾气,水泼不进,针插不进,谁也撼动不了,我也拿你没办法。”

      他笑得璀璨明亮,责备的话语却是遮掩不住的宠溺。容若只觉得心中某处地方正慢慢被打开,清泉般温和的泉水缓缓灌入,一向澄澈清逸的目光也因为眼前的人波澜四起,忆起当日两人对峙互不相让的事,忍不住问道:“皇上还怪我吗?”

      康熙微微一愣,略略换了个姿势,让容若坐起能平视相望,郑重道;“没有怪你。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我能有你,上天待我不薄。”

      的确,专思君兮不可化,思公子兮不敢言。

      他们要共同守护大清的江山,注定了前路坎坷,荆棘难行,然而这携手进退的日子,却衍生出相知相惜一生不忘,一生无悔之情。

      容若微微一惊感动于他挚诚的话语,感觉到那环绕腰间的手缓缓滑下,身子不由一颤,那宽和的手却扶在了膝盖上,歉疚的声音低低问道;“还疼吗?”
      容若心中一怔,抬眸望去只见那清俊的面容,蕴含深情的眸子,炙热而疼惜,摇头答道;“不疼,只是些小伤。”

      小伤?!那汉白玉的石阶上片片殷红,就连自己抱起他时,衣衫上,手掌间触到温热粘稠的血迹,到现在都还忘不了。

      康熙俯下身来,仍是不放心的问道:“让我看看。”
      容若连忙制止他欲脱下自己靴子的手,慌忙道;“皇上,我没事了,伤口已经结痂痊愈了。”

      很少见他又急又窘的样子,松开手,眉宇微轩,悄声道;“那.....”故意停顿拖长了尾音才说道:“晚上再看。”

      这样暧昧缠绵的暗示,容若脸上再次绯红,全身僵住。康熙见他起身就要离开,心中一阵恍惚似害怕他离开,急切唤道;“容若,我与你说笑。”复又拉他坐下,才微笑道;“许久不见,咱们就这样说说话也好。”
      适才,容若能读出从康熙眼中闪过的一丝惶恐和一缕清愁,虽然转瞬即逝,但那眼神太快太深反而无端地迷惑起来,然后定眼望去依旧如常,想到屏风之上片片墨荷,心中微微的迷惘又渐渐化为甜蜜,想来,相思不是独苦。只是皇上原本略显犀利刚硬的眉目,细看之下却有无法消退的疲惫倦意,容若关切问道;“皇上这一个月过的可好?”

      闻言,康熙的神情有瞬息的凝滞,微微偏头没有回望他的目光,而是倒在容若的肩头,淡淡道:“与往常一样,没什么区别。”

      夜夜笙歌,却没有一首曲子能诉衷情,疲劳于和皇后默契的交易,香玉温存,日日不断,却觉得心中有一处地方空荡荡的,如何都填不满。

      容若未作他想,误以为还是因为群臣弹劾周培公的事,感到皇上是真的有些疲惫了,握一握康熙的手道:“大清万物,一兆黎民,左有满洲八旗,右有无数汉臣,我不是不知道皇上在拥有这些的同时,还要承担与这些相关的苦难,只是......”

      未想康熙异口同声道;“只是要取天下之才用于其上,不可让饱学之士寒心。”

      心有灵犀已至如此,两人相视而笑,心中皆有暖意。只是过了片刻,康熙脸色又变得沉重,双手搭在容若肩上将他侧身面对自己,才说道;“听御医说这段日子你身上寒疾反复发作,这是怎么回事,前段时间不是已经稳定了吗?。”
      容若感觉到他又抱紧自己,这样的温言安慰,不觉就变得依恋。在没有遇到他之前,从未对任何人动情,一来自己沉浸书本,二来或许真如阿玛所言,“非谪仙慧雅女子皆难与容若相配。”

      容若抬眸看着他,康熙穿着明黄团纹蛟龙出海袍,腰际束着简约白玉束带,黑色的珠絡落他颀长身形之上是淡墨色的柔美弧度的。他眸色睿智坚毅,耀眼的就像太阳,既让人着迷又不敢直视。但望着自己的时候常常消退了所有的尖锐,幽深柔和似饱染了月光的清隽,让人甘愿堕入其中,即使明知是一场终究会醒的梦。

      康熙见他不说话,更为担忧,“容若,怎么不说话,你身上的寒疾是不是.....”

      原本想问的话,却被容若打断了。康熙没有想到容若会主动亲吻自己,他的手抚在自己颈上,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是真的在吻,柔软的双唇如春风化雨般触着自己的唇,只是这吻并不见迟疑,康熙感觉到覆着清香的舌尖轻抵贝齿,不觉一笑,此时他再震惊也知道下一步应当做什么了。

      回应这轻柔却不见羞涩的吻,越来越深,愈演愈烈,搂着这怀中让他魂牵梦萦的人,连莹白的牙齿都忍不住要轻咬着他,留下些微麻酥和疼痛的感觉,却因此一切变得更为真切而又销魂,积郁心底的思念彻底爆发,推动着心底渴求的欲望,迅速盘旋上升,所有的意识都要消失在脑海中。

      容若他不言一词,却是主动吻着自己,这说明已经不是言语能表达得出这段日子以来他的思念,他思念自己,就如同自己思念他一样,一想到这康熙便觉得整颗心烫了起来,烫得发疼。容若,几次听到你昏迷不醒的消息,我却宿在坤宁宫不能去看望你,连我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去见你,害怕你知道真相后病情越来越重,害怕看到你为周培公的事殚精竭力,更害怕你咽下所有的痛苦一个人独自神伤。

      容若,我既爱你的骄傲又害怕你被这身骄傲所累,我既爱你的至情至性又害怕你因此受伤。

      容若,我竟然会害怕.....。

      “容若,容若....”

      “我在.......一直都在。”看到他意乱情迷的样子却蹙着眉,深情满溢又急切地唤着自己,容若仿佛觉得哪里不对劲得厉害,却无暇揣测,抱着更紧些,安抚着他的担忧。

      相拥的姿势已然转变为容若躺在明黄绸缎的御榻上,枕着康熙的手臂,更贴近着感受彼此。康熙忽然觉得腰上一紧,眉目微睐,却是一笑,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容若,你抱得好紧。”

      本就被他熟稔的动作撩拨的身体已经滚烫了,闻言更是觉得脸颊烫至耳根,刚一松手又被他按住,
      康熙的目光极是温柔缠绵,轻咬着他的耳垂低喘道;“容若,我已经等不到晚上了,现在就想....”

      如此直白的邀约!容若一颗心狂跳不止,全身像被无边的浪潮由远及近冲刷着酥软又紧张,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腰间一松,只听“哐当”一声束腰的碧玉带连同佩着的珠絡被取下,落在了地阶的大理石上。

      解下了这层束缚,容若略略一动,衣领口就会露出纯白的里衣,直让人一眼望去就忍不住想松开它,想看看被这纯白柔软所包裹的人,想紧紧拥住他,好好疼惜他。

      帷帐垂地,明黄色宫绦长穗委落在地上。四下一片静寂,连钟摆的声音都变得轻微,不愿惊扰这场缠绵悱恻的梦。

      只是好梦难圆。尘世间事事难料从未停歇,命运无常的手从不停止他的作弄,挑拨着这两个苦苦相爱的人。

      澄泥金砖漫地的正殿,光平如镜。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殿外传来梁九功犹犹豫豫又急切的声音,轻轻唤道;“主子.....”

      乾清宫分内外两殿,正殿仍是皇上用于理政批阅奏章,而内殿才是精致舒适的寝殿。梁九功蹑手蹑脚的走进了乾清宫,只见正殿空无一人,心中已然明了了,更不敢再向寝殿走近一步,神色极为紧张,急得抹汗又唤道;“主子.....”

      满室弥漫着旖旎风光,容若半退的衣衫露出的肌肤,有殷红暧昧的痕迹,康熙的吻从唇间辗转到了修长的颈,往下,再往下,一寸一寸细细的吻着,相思太苦了,连吻都变得贪婪而深重,不愿放过任何一处。

      容若依稀听到梁九功的声音,微微睁开双眼,正想出声提醒,却被眼前的人炙热霸道的吻缄默了。这一刻谁也别想让康熙停下,喘息的声音在容若耳边要求道;“别理他....”

      未过多久,梁九功又轻唤了一声,有难掩的焦急。只见容若浓密颈秀的眉微蹙,眼中闪着流光显然是陷入沉思中。康熙无声叹息,看着你这样清辉明亮的眸子我想应一次“从此君王不早朝”都难。

      康熙揽着容若并不放开,反而上身贴得更紧了些,伸出一只手,抄起最近的琉璃盏就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掷去,不耐烦道;“说!”

      梁九功如蒙大赦,小心答道;“主子,宁嬷嬷请您去坤宁宫,听闻......皇后娘娘凤体违和...”

      康熙怒喝道:“有病看病!皇宫内多不胜数的御医,作奴才的就不知道请太医吗?”复又说道:“她若能少动些心思,也不会总抱恙。”

      心中波涛汹涌,这无人敢踏入的乾清宫,现在皇后倒很会支使人来随意走动。

      只听殿外“扑通”一声,似梁九功跪在殿外,慌忙道;“万岁爷,奴才不敢欺瞒万岁爷,听闻皇后娘娘今日清晨起就呕吐不止,症状与害喜极像,御医们都已经赶去了,太皇太后也去了....那宁嬷嬷已经在乾清宫外候了几个时辰了。”

      不可能!才一个月怎么可能这么快,怎么会偏偏就是今天起了症状,康熙既惊且疑,从方才的绮丽欢梦中陡然惊醒,于是说道;“容若,事有蹊跷我去看一看。”

      “皇上这一个月不是都宿在坤宁宫,怎么会有蹊跷?”如此空洞的声音仿佛是从极远极深的迷雾中传来,容若的眼睛刚才还是清亮如水的现在却像堕入迷幻无边的梦里。

      “满朝都传遍了。”容若静静望着他,心里还残留一缕希望,蹊跷是什么?传言不是真的对不对?

      康熙怔怔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容若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不会让你知道这场看似无限恩宠的背后有着怎样的算计交易。

      皇上从来不会骗自己,如果他不想说,便会用沉默回复自己的猜测,那么,这一切都是真的。

      此时,一颗心就像被人用尖刀剃着刺着剜着,一上一下,痛得难以为继。是的,已经过了一个月了,再见面时可以不提周培公,自己尽力了皇上也尽力了,这样的结局不算太坏。再见面时也可以相视一笑,彼此谅解当日的冲动和执着。

      再见面时我仍相信你是爱我的,一直都相信,但是在我需要你的时候,在我思念你的时候,你同样也可以抱着其他女人,就像今天这样夜夜耳鬓厮磨,共赴云雨。任何时刻我都记得你是世间的帝王,想和你一起守护这万里江山,存着期望想看你成为震烁古今的明君。

      可我真傻!居然渐渐忘了,你是天子,你还有皇后,你还是别人的夫君,后宫中无数的绝色佳丽都是你的妻子。这一切我早已知晓,可为什么还是觉得全身都好冷,胃中翻滚着强烈的酸楚。

      “容若,容若...”

      康熙看见他一双剔透的眸中里漫起了无尽的悲伤,酸涩就要将他淹没了,蜷缩在自己怀里,消瘦的肩膀颤巍巍的在发抖,松动散开的衣衫隐隐露出细致如新的肌肤原本有种清冽魅惑的美,此刻却显得十分脆弱,仿佛已经受过许多许多伤,再不好好保护就会破碎。

      康熙心痛难耐,俯身下来温柔又仔细地为他把衣服拢好,拉过撂在一旁的锦衾为他盖紧,些微的暖意浮在容若耳边,“你大病初愈先睡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康熙避开容若的目光,他知道此时此刻让容若知道这样的消息,就如同是在撕裂他的心。起身就要离开,手腕忽然一痛,却是被容若紧紧握住,他是这样用力,不如此用力就会忍不住心底的悲怆了,仿佛无数巨浪海潮都拍打在他身上,痛得无以复加。

      康熙不忍抬头看他,竭力克制想重新拥他入怀的冲动,却感觉到一滴液体落在手腕上,滚烫的温度灼痛了自己的心,压抑着喉咙间的眷念和爱意,声音含着一丝僵硬,掰开他用力握着的手,正色道:“不要任性....”

      容若心口僵了一僵,仿佛有坚硬的冰刃抵在心头,戳穿心肺。他自矜却又茫然看着那熟悉的人披衣起身,一丝不苟地穿戴整齐,打帘离开,直到听到梁九功请安的声音,然后是那渐行渐远再也听不见的脚步声,他真的离开了。

      再忍不住,心中如有利爪狠狠挠着、撕拉着,一下一下抽搐的疼,泪水不自觉的一滴又一滴落在这华丽的锦衾上,又被迅速吸干,浸出深浅不一的泪痕。最后终于潸潸而落,泪哽却无声。已经一个月了,日夜思念,就快撑不住这样的悲伤,其实那一刻是知道是怎么也抓不住眼前的人,却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祈求的其实不过是希望得到解释,如果已经无法解释,那么一个温暖的怀抱也能驱散全身冰凉的寒意。

      然而,这是个任性的要求。

      是个......任性的要求。

      泪与灯花落,何处不伤心。

      八月入秋的晌午阳光并不太热,紫荆城内四处都渲染上橘色的光芒。容若并没合上眼睡一会儿,他只是静静等着眼泪止住,身上渐渐有了力气,就起身离开。一出乾清宫迎面而来的是木樨馥郁情甜的芳香,鹅黄绿叶,参差影映,美则美矣,只是西风袭来,摇落一地,不由令人伤感,原来是黄花对离愁。

      兀自抬头,却看见曹寅安静站在重重飞檐下,不晓得什么时候来的,不觉疑惑,唤道;“子清?”

      曹寅颔首而笑,走到容若身旁的时候,却是惊道;“容若,你的眼睛怎么了?”

      容若略为一讪,定是方才哭得久了,眼睛又红又肿,淡淡一笑,以示无碍,宽慰道;“我没事。”望向曹寅又想了想,“子清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吗?”

      曹寅担忧不减,清秀的容颜闪动真诚的目光,“容若,皇上特意嘱咐我来看你,担心你身体不好。”

      容若抿抿嘴,微微蹙眉,在朝阳的光华下英姿依然,他郑重又认真的问道;“子清,你觉得我就那么弱不禁风吗,我要是孱弱多病处处让人照顾,怎么作皇上的御前侍卫保护圣驾。”

      曹寅心中一怔,容若平恳认真的语气,有着难掩的责备。容若,你位数大清第一才子,文是如此,武亦能如此,有谁会质疑你的能力,见他转身离开,慌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容若寒热症十分凶险,皇上是担心你,我们也是担心你。”

      容若本想独自离开,却停下脚步,今日心绪凌乱,简单的几句话着实不应该如此较真,正歉然着。曹寅却抢上前来,一双大眼睛无辜又担忧,焦虑道:“好兄弟,你可别误会呀。京城才子虽多,但是你是知道的,不过是些武陵少年才情尔尔。”曹寅亦是一代才子,言语间自然而然就会流露出高傲疏狂,但望向容若时却十分挚诚,“我曹寅这一辈子没真心敬佩过谁,亦不觉得有谁能与我相较。唯独你纳兰容若,你是真正的国初第一词手,词风横溢,造诣高秀,就连骑术武艺都高我出一筹。”顿了顿,唯恐容若不信,复又说道;“容若你是我此生最为敬佩的才子,能与你同在皇上身边当差,是缘份亦是福气,我哪里会有半分轻视之意。”

      曹寅语意诚恳,言辞凿凿,容若倒是有些讪讪的,确实被他真诚所动,歉然道;“子清,我今日心绪不佳,我.....”

      再坚强的人也是血肉之躯,也会有自己的软肋,方才见他寂寥忧伤的样子又何必让他再回忆复述,曹寅察言观色,打断道;“容若,我找你还有一事。”

      容若微微一怔,只见曹寅附耳小声说了几句,容若神色怔仲又转为坚定道:“我去送他。”
      还不待说话曹寅,容若便快步向宫外走去,步履带起青色的衣摆迎风起伏,就像迎骄阳而不惧的绿荷连绵成片,飘逸不见弯曲。

      今日是周培公离京去漠北上任的日子。令人唏嘘的是,曾临危受命,救国于危难之际的汉家学子,如今远去冰雪苦寒之地赴任,竟无人相送。

      官场是非多,风生水转,朝廷拜高踩低一何如斯!

      曹寅望着容若凌然清奇的背影,每一步都走的那么稳那么快,不禁突发感概,人情冷暖,寒烟如织,他对挚友都能如此真诚,不知哪日他娶了心仪之人又会是何等伉俪情深。

      京城繁芜,车水马龙,长街热闹,人来不随意,去留不随心。

      周培公骑在枣红高马上,身后跟着几个侍从,再回首看了眼身后富丽繁华的古老都城,便不再回头。马鞭扬起,身下的良驹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意,风驰电掣般迅速奔跑,即刻就要离开京城。

      其实并不惆怅感伤,朝廷做出这样的决定,已然早就预料。当日八百里加急命自己回京师,手下的大将图海连同王辅臣亦深感不公,甚至劝说自己,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横下心先拿下云南握着这旷世无二的大功,就算八旗亲贵再不满,但古来军功最重,亦是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然后,还是被自己一一否决了,为官所求,各不相同。自己并不求在史书上留个名字,只求问心无愧,皇上任我为帅启用至今,已是十分不易了,又何须让君王为难。

      曾答允皇上,要为大清平定三藩,虽我退出战场,但战机已然扭转,现在图海将军坐镇三军,吴三桂败亡指日可待。

      皇上,我周培公总算没有辜负你的重托。

      出了京师北城,忽然前方传来马儿的嘶鸣声,只见那白色的骏马,脖子上挂着一朵红缨球,马蹄在原地轻踏,似乎已经等了许久。再瞧那乘骑在马背上的人,深绿织云外袍,青绿竹叶绣于袖口和衣摆,衣襟是用蜀锦银线精绣的振翅翔空的白鹤,他策马立于城外,澹澹的笑容胜过波光浮曳的清澈明亮,不似洛阳花间客,胜过人间富贵花,他说;“培公,我来送你。”

      “容若。”这样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除了他,周培公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也除了容若,周培公想不出朝廷中还有谁不拜高踩低,会来为自己送行。轻踢马肚,就来到容若身旁与他策马并行。

      走近了,才发觉周培公一双深潭的眸子里,多了一缕坚毅和看淡,不同于陶渊明避世的淡漠,而是看破红尘的澄澈,峥嵘岁月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容若垂首不无担忧说道;“漠北是风雪苦寒之地,民风彪悍,教化未开,培公此次前去内外都要治理,前行坎坷,还望多多保重。”

      周培公不由勒马停下,恳然谢道;“容若,为兄还未及谢你,乾清宫外的事我也听说了。”

      那日自己为周培公求情触怒天颜的事仿佛过去了许久,又仿佛就在昨日,容若淡淡一笑,将一切都回归于平淡,“我也只能略尽绵力。两军对阵,朝廷调你回京此举确实大为不妥。”

      周培公亦是淡然,“宦海沉浮,生死难料,历来朝廷内部争斗从不绝于史。”

      一语道出这官场名利路的黑暗追逐,气氛突然尴尬,两人皆是静默,只余马蹄轻踏尘泥之声,良久过去,却是容若先开口,他双眉微蹙,目光歉然而恳切,“培公,皇上.....他有他的难处。”

      周培公摇摇头反是说道;“皇上并没有错。”

      容若眼眸倏然一跳,神色凝重说道,“培公,我有一事一直不解。”见周培公颔首点头后,问出了藏于他心底已久的疑惑,“培公你一向沉稳有度,心怀百姓,究竟纵兵为患炮轰平凉三十万百姓这一说是怎么回事,我不信你满手杀戮,是不是另有隐情。”

      周培公停一停才静静道;“百官参我并没有错。皇上当日让我领兵,但是粮饷不足,每个官兵所发军饷不足一两白银,实在是有限,如果不以胜利攻城后可获得财物为诱惑,恐怕军心早已疲惫涣散撑不到今日。”

      果然是另有原因,可既然杀红了眼只是掠夺财物定然是不够的,那么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民声怨道亦是无可避免。

      然后这一切的起因,还是因为国库空虚。

      真不知那些中饱私囊的贪官在朝堂之上是以何面目质疑周培公放纵兵马!

      周培公见容若不发一言,知道他怜悯苍生何辜,战乱害人,只是两全相较取其轻,一将功成万骨枯,能还日后天下一个长久太平,此刻也只能挖骨疗伤,制止病情蔓延是首要。

      周培公稍稍镇定,却想起另一件事说道;“容若,当日我率大军离开京城时,皇上曾嘱咐我两件事,一是去陕西和王辅臣合兵一处迎战吴三桂,二就是护你周全平安回京城。”

      容若闻言握在手中的马缰都被紧握出汗,本以决定将那虚无缥缈,爱恨嗔痴的感情埋于心底,却因为周培公的最后一句话,心神一晃,不知是惊还是喜。

      周培公继续说道;“容若皇上这般重视你,你定要好好辅佐皇上,助他成就千秋伟业。”

      容若沉吟片刻,这片刻间他已然决定了什么,再抬头时眼神坚定,“我会的。只要皇上还需要我,我就会在他身边,不论将来发生什么。”

      周培公微笑点头,却是说道;“为人臣子,不论皇上需不需要都应当在他身边。”

      容若一时未能体察这话中深意,周培公却是淡然笑道;“你现在不懂,以后就会明白。”

      马蹄声声,青山依旧,涓涓溪流环绕蜿蜒。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容若不用再送了,回去吧。”

      “只可惜这里没有酒。”

      “想对饮数杯?”

      “不是。想送你《将进酒》”

      容若的词常以风格清丽,自然超逸,跌宕流连,柔情一续,令人九转柔肠,已算是婉约派的高手了。
      周培公不意他会这样说,略为一怔,笑道:“我以为你会送我一句,笑看花开花落,任云卷云舒。”

      容若迎夕阳而笑,扬眸间是身上散发着独有的光华,说道;“语境虽像我的词,却不适合你,其实我更喜欢诗仙的豪放飘逸,雄浑大气。”

      周培公拱手回之礼,大有一副洗耳恭听的欣然。容若略一沉吟,他缓缓诵来,疏朗清越的声音,铿锵有力,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韵音极潇洒又自然,令人听之只觉荡气回肠,连周培公心中顿时豪情涌现,仿佛这并不是一场萧索的送别,而是一场悲而能壮,哀而不伤的极豪迈的征途。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容若,官场有时比疆场更为残酷,皇上对你的爱护既是你的护身符,亦极有可能是你日后成为众矢之的祸源,为兄在此盼你事事小心,一切顺利。

      容若停驻,看着扬长古道上,渐而远去的良师益友,当初是自己引荐周培公入朝为官的,如今亦是亲自送他离开。世事本无常,不知何时,谁就会来到,不知何时,又有谁就会离开。

      待容若再回到紫禁城时天已渐黑,犹豫了良久,最后还是决定先向皇上请安后再回家,毕竟今日是他病好后第一天当值,却又因为送培公而冒然离开。

      然后此时,乾清宫内沉静如水,太监宫女均是垂首而立,康熙显然已经从坤宁宫中回来。康熙临窗而望只觉月色皎皎,人心难测。

      今日匆忙赶去坤宁宫后,见太医凝神搭了半天脉,唇越抿越紧,才结结巴巴道;“回禀皇上,太皇太后,皇后并无胎象只是月信不调有晚至的迹象。”闻言,皇祖母长叹一声,空喜一场神情疲惫,只嘱咐好好调养身子,也就回了慈宁宫。

      康熙却是虚惊一场,待皇祖母走后,屏退了众人,只余下自己和赫舍里这一帝一后在坤宁宫内。

      “皇后身体可有好些?”康熙淡淡问着,目光森然在赫舍里身上一绕,端坐于椅上,却又问道:“皇后一向心细如发,怎么连自己有没有身孕都这么不确定,又恰巧一切都发生在今天。”

      他心中不是不存疑惑,怎么这么巧赫舍里突犯害喜的症状不偏不倚就是容若回宫的日子,还惊动所有的人,唯恐旁人不知她恩宠最为优渥。

      赫舍里躺在凤榻上,手拢了拢发髻上的一支玫瑰晶并蒂莲海棠步摇,回眸康熙淡淡说道;“既然皇上都说是恰巧当然就只是偶然。老祖宗关爱臣妾,才派人去乾清宫请皇上你来,只是...”赫舍里顿了顿望向康熙锋锐的眼神,冷不防说道;“只是没想到皇上来得这么晚,老祖宗都差点遣苏茉尔去请你。莫不是皇上今日有什么急事,臣妾没打扰到你吧。”

      忆起今日自己是如何狠心将容若一个人留在乾清宫的情景,康熙既气恼赫舍里的阴谋设计也恨自己。康熙微微眯眼,无声而笑,行至凤榻旁轻柔一抽,就取出赫舍里发髻上的那支海棠步摇,魄力而绝美的玫瑰色握在手中熠熠生辉,“咯”地几声脆响,这步摇就生生扼断在手里,断成两截,零落在地上。

      他不以为意,话语却让人为之悚然,“皇后不要再玩这样的把戏来寻衅朕的耐心,再华贵的东西亦是十分脆弱,若你真心想要皇子,就不要再他还未出世之前,就借由他的名义挑弄这些是是非非。
      不然朕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哪天即使你真有了身孕也只是略有症状,并无胎象。如你所言,皇宫中的偶然确实很多。”

      赫舍里神色败若死灰,声音都因惊惧有些哑涩,“皇上,虎毒不食子!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难道你一点也不想要一个皇子?”

      “欲人重之,必先自重。皇后,你听好了朕既治得了朝廷,就能治得住后宫。”

      诚然他是想要皇子那是因为大清不可以没有皇储,但康熙绝不允许被人一二再再而三的要挟,即使他了然于赫舍里的寂寥和哀伤,但他也决不允许她再这样算计下去,不然他有预感容若会因此受伤,而实际上容若已经受伤了。

      只是心中颜色难免变得暗淡,所以在离开前,他说;“我一听闻消息就觉得事情很是蹊跷。赫舍里但我不愿意相信你会骗我,所以我还是立刻就赶来了。”

      赫舍里听闻“立刻”二字时,忽然低下头去,心中温暖酸涩,几乎晶莹的泪珠盈于她如鸦翅的睫毛上,摇摇欲坠。她没有出言挽留康熙,看着他渐去渐远的身影,心中哀恸不断,忽然觉得连接两人已是细如蛛丝的红线被自己亲手斩断了。

      爱恨求乞不断,算计已成习惯,她再不是当初那个刚进皇宫天真温婉的赫舍里,得不到丈夫真心疼爱的她,今日又多失去了一样东西——是他的信任。

      是夜,月光透过了雕刻镂花的朱漆绮窗铺到案几上,康熙以手支颐靠在大迎枕上,心中十分疲倦。前方祸乱,朝中党争,就连后宫也勾心斗角没有半分宁静,他蹙眉深思就连容若回来也未发觉。

      “微臣参见皇上。”

      唯有见到容若时,康熙方觉得这尘世再混乱不堪也终有一处是美好宁和的,起身将他扶起,露出一缕微笑问道;“去送周培公了?”

      容若应了声“是”却缓缓抽出了被康熙握住的手,说道;“臣未来得及告知皇上就擅离出宫,臣是来向皇上请罪的。”

      康熙心中错愕,怔仲片刻松开了他的手,温言道;“你于他有恩,去送他无可厚非,何罪之有。”

      然而此语过后,两人一时无话,这样的相处竟成了难堪的静默。

      须臾,康熙眼中犹疑闪烁,终于说道;“容若,皇后并没有身孕。”

      容若神色如常,只是眉心微微一动,“皇上,梁公公已经转告微臣了。虽然这一次是误传,但是臣相信皇上日后定会喜得皇儿....”

      “容若。”康熙不等他把话说完,已将他拢在怀里,急切得有丝惶恐,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我不是说过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无须称臣的,容若你忘记了吗?”

      容若摇摇头,伸手隔开了彼此的距离,离开了这个迟来的怀抱,“是我失言了。”他望了望窗外冷月以悬于正空,应当禀告的话已经禀告了,该离开了,“夜已经深了,我也该告退了。”

      康熙感觉得到容若的疏离陌然,他低眉敛神行礼如常,却是知道在容若的心里有一道没有复原的伤痕,今日又被自己扎开了另一道更深更痛的伤口,紧紧拥着他,是这么用力,却一点也温暖不了怀里的人,他恳然说道:“容若,别走。”

      连挽留的话都只能如此简单空泛,其实康熙何尝不骄傲呢。

      容若任由他这样拥着,并没有推开他,良久他只淡淡说道;“你曾说过,不会再勉强我。”

      寝殿中静寂得过分,偶尔有夜宿的寒鸦凄凉地叫一声,宿在残枝上,风扫过枯叶沙沙作响。月光倾泻在透过窗棂落在地上,落下的是容若淡雅修长的影子。

      康熙心中怔了又怔,微闭上双眼,背过身去,终是松开了他。

      自周培公远去漠北,朝堂上蜚短流长渐渐消去,波平浪静之下安静得出奇。索额图再无动作,明珠也只冷眼瞧着。吴三桂拥兵作乱,虽揭开了大清乱世之幕,但此后平叛之师相继纷纷而至,战局扭转急变。一切仿佛都循着某种轨迹有序地进行着,应承了那萧然退幕之人的预料。他在风云变色时以寒微之身于点将台得授帅印,集当朝三大将军南下平乱,几乎夺取了所有的光芒,在这一场盛大的荣誉即将来临时,却只身去了另一处更为凶险和未知的地方——漠北,与准葛尔遥相对望的边境。

      然而周培公凌然而去的身影就像一场暴雨浇熄了八旗亲贵的众怒,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很默契地在朝廷上不再提起这个名字,只是偶尔的时候能听到几声惘然的叹息,不知是从良心中发出的叹息还是别有深意的假意唏嘘。

      然而,在安静的表面下,身处庙堂的诸派势力蠢蠢欲动。明珠和索额图的朋党之争越发明显,各自势力已渗入朝中,朝堂之上两相分化,成犄角之势。

      乾清宫。

      殿前侍卫太监伏地一片,梁九功立刻推开了朱红的大门,康熙踏着院外银桂馨香入殿,只见他身着朝服,御用明黄绣着蛟龙出海甚是宝相庄严,凝然问道:“今日廷寄有没有传来什么折子?”话音未落,梁九功已经着手为他解下红顶璀璨的帝冠,换上家常的外袍。

      政局纷乱,廷议后即刻理政,已成了近来的习惯。

      此时容若正好回了乾清宫,他是御前侍卫时刻护卫皇上安全,清晨陪同康熙上朝后,就去了上书房,现在取回不少奏章。经过窗檐旁微风轻抚而过,却吹不散眉间的沉重,“回禀皇上,今日晌午之前,上书房一共送来三十封奏疏, 其中有七封最为紧急,请皇上批阅。”

      流金般的朝阳透过新窗落在康熙身上,神姿高彻的他永远都是那么耀眼,康熙静静看着他恭敬如仪和淡淡的疏离,眼中悄然跃过一缕失望,淡淡说道:“你来念吧。”

      容若应了声“是。”眼眸瞬间闪过了不被察觉的波动,目光又落在奏折上,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将一道道折子念下来尤为掷地有声,康熙嘴角渐渐下沉。

      当第七道奏疏念完时康熙已经眉头深锁,冷冷说道:“朝堂最近难得平静些,原来如此安静,必有所谋。”转向容若凝神道:“这七封奏疏虽是出处不同,但都冲着一件事。”

      容若将奏章放在书案上,他身上似有柔和的光芒,沉静时便蕴染四周都成了宁和,转身道:“皇上,吏部的年察已经告一段落,擢升的空位是巡抚两位,道台九位,河督两位,共有十三处实缺。”

      康熙接着他的话说道:“然而,索额图的折子题荐的就有九名,明珠是八名,而后内阁其他五位大人推举的加起来才十位。共有二十七位——这七封奏章就是为了擢升的名单。”

      容若回望康熙目光,亦是蹙眉说道:“而所提荐的这二十七位官员,并没有重复的名单。”

      康熙坐在南窗下的长榻上,询问道:“你怎么看?”

      容若用心思索,慎重答道:“所奏请的名单中不乏清正廉明、饱学之士。”

      康熙微微一笑,笑意深,语意更深:“你指的是前两位大人所提及的,还是这后面的?”

      巡抚、道台、河督,皆是外放高官阶的地方官,虽然最高不过是二品,但奴才的奴才只要去了地方上,天高皇帝远,就成了主子,何况是这些有官衔的外放官。

      难怪现在这么安静,原来是平静海底下汹涌着的暗潮,周培公的事一了,索额图和明珠就迫不及待地壮大自己的势力。书斋寂寞,官场热闹,而权倾朝野历来是最令人刺激的诱惑。

      这样任人唯亲,想老树盘根深扎朝野的做法,急功近利,只会让君王心生防备和厌恶。明珠置身事内又一心想压制索额图,以致还未看清这一层厉害关系,而容若心性□□已然察觉。

      其实,应该说容若更能懂康熙所有的理想,是能看到他灵魂深处的人。知晓在他心中已为天下描绘出了一幅旷世蓝图,绝不会被大臣掣肘,而是要成为独步古今一语定乾坤的君王,

      他明眸微转间似一件极复杂的事已然解开,颀长浓密的眉舒展开来,继而笑道:“那就要看皇上是如何选用了?”

      康熙眉间微轩,放下手中的茶,笑看容若,“你心中是不是已有主意了,还要和我打哑谜。”行至他面前,眼神顿时宁和下来,平静温柔得似一潭秋水,“说吧。”

      如果说容若清绝□□,完美犹如天人令康熙为之注目倾心,那康熙的坦率深情总是让人毫无招架防备之力。容若心中微动却是隐痛,他低眉敛神避开这温润如水的目光,再抬眸时思绪已回到了政事上:“这件事依我看来皇上不必太过忧虑,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索大人和明珠多人所推举的官吏皆可从优擢升填补实缺,”沉吟片刻,终于字斟句酌的回答:“而吏部拟定的名单可着其才能应职。”

      康熙似重复一遍,“着其才能应职。”

      容若并不急于回答,而是侧目看向书案廷寄上呈的奏折,每一封都在锦帛上用隶体写着端正的“吏”字,极为醒目。

      康熙心中一动,侧身和容若交换了一个目光,瞬间明白了,眼神微变却是深不可窥,轻吐两字极有份量:“内阁。”

      容若浅浅微笑,如所预料他定能猜出。这份相知的君臣相知不觉流出,连他们自己都不曾察觉。

      “内阁是朝堂中枢直辖批阅公文要地,皇上听取政见也常常出自内阁,既然要擢升官吏,臣以为内阁之中理应量才提荐,不宜回避。”

      说到这儿,容若不禁向前一步,道:“皇上也需要听听更多人的声音,一言蔽之是官场恶□□上也要严防。”

      康熙点头,他已明了容若的意思。内阁之中朋党之争愈演愈烈,之前四辅臣共处政事转为鳌拜独权,现在是两厢竞争,从互相钳制演变为对立之势,继续发展下去必为祸端。

      容若鲜少开口提及党争,但即使他不明说,也会适时提醒康熙应当慎重小心。而这一次康熙能清晰的感觉到他言外之意,内阁形势已变严峻——需要分权的时候到了!

      “你心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显然康熙已经首肯了他的建议。

      入阁理政是大事,容若曾经举荐过周培公,几乎是荣极一时的汉臣,然而他如流星般璀璨也如流星般一划而过消失于漆黑的深夜,令人扼腕叹息,想到此容若神色暗淡了许多,嘴角微微一动,欲言又止。

      这静默的时刻,康熙陷入沉思中,反复看着手中的奏折,对应所提到的官员名单,又重新翻阅他们的履历,查阅了好几个都不能让他满意。

      一个时辰过去后,仍不得其果,康熙失望地放下手中履历,极轻的一声叹息,歉意而又无奈:“其实我真不愿意培公去漠北,他这一走,我竟然找不出能与他相映相辉的大臣。”康熙的神色有片刻的颓然,他回眸苦笑道:“容若,这样的话我也只能和你说说。”

      得此一言,容若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感慨万分,他是这么求贤若渴,却碍于大局不得不忍痛颁旨,他肩上承担的是整个天下的重担,沉重到不允许他半分软弱。

      所以即使再深重的惋惜歉疚,只能潜藏心底。

      容若语气恳切,他眼眸不复刚才的犹疑,似流光微转问道:“皇上,可曾听过一首诗。”
      这样的询问,容若心中定是有主意了,康熙不由笑道:“你说。”

      “百世英雄百世梦,万里长城万里空。”

      好诗!康熙脑海中陡然一亮,眼中似跳跃的烛火,声音闪过一丝欣喜问道:“这是在长城上题写的诗。‘百世英雄百世梦,万里长城万里空。’我想想......他是张廷玉?!”

      容若见康熙转为欣喜的眼眸神采飞扬,回之一笑,肯定道:“确实就是在长城上题诗的张廷玉。不过嘉峪关太守始终觉得这首诗有碍观瞻,后命人在墙壁凿了下来。”

      康熙感叹:“这一首诗有见识,有骨气。秦始皇修万里长城,然而不出二十年就被楚霸王颠覆了。万里长城不倒,但改朝换代的事却从没停止过。嘉峪关在明朝更是史无前例的大兴修建,然后明朝已灭亡三十年。没错,这长城从来就是空的!”虽感触良多,然而最后一句却是历来为君者难得的肯定。

      “他现在所任何职?”

      “六品翰林院编修。”顿了顿,容若说出了犹豫之处,“皇上,他并不在吏部所提名的名单中,他是一位汉臣。”

      不可否认,周培公的事令人心有余悸。

      “哦?”康熙眼神微微一变,目光转向窗外看着不论站姿还是表情皆是木讷的御前守卫,康熙瞧得久了还真分辨不出他们与殿外的石狮子有多大区别。

      忽而一笑,已生对策,吩咐道:“授他五品衔,任嘉峪关知县。”容若心中惊异,知县只是七品官位,康熙遂解释道:“当初周培公是以白衣入卿相,官拜一品却险些落入万劫不复之地,这回我不想重蹈覆辙。只要张廷玉能做好这个知县,来年我可以擢他为知府,而后道台,巡抚,总督,甚至入内阁。先让他先好好历练几年,再一步步上位,根基要打得扎实劳稳,才没有人能轻易撼动。”他神色肃然肯定道:“三年五载我等得了。”

      容若唇间轻抿的微笑极为真诚,由衷佩服道;“皇上思虑深远让我深感不及。”

      康熙眉间轻挑,静静望着他,纠正道:“是你我思虑之处不同,深远的程度都是一样的。”

      相知情深,如此一语,容若心中仍被震动,抬眸望去,虽然皇上已经换下朝服,只是简约的罩纱白色外袍却让人觉得,在他身上闪着金子般的光芒,明亮得令人睁不开眼睛。那是帝王的睿智与魄力,就像凝成了一湾碧蓝澄澈的秋水的天空,让人觉得格外高远。方才流露出的那丝惶然和无力,荡然消散,仿佛从未有过。

      他微微感叹后,沉吟说道;“皇上这样做还可以让众臣知道,知县为大清的手足,谁做的好就可步步擢升。千里之行积于跬步,官职无大小,重在恪尽职守。”说到此,容若的眼中就像清凉的河水潺湲流光,“若真有一天以知县之身最后官居一品,也是一段传世佳话。”

      康熙眉宇之间蕴藏着猜不透的深意,遂说道:“这一回就由你亲自去宣旨。”

      容若,你亲自去张廷玉必会记下你这份恩情,前后已有周培公和王辅臣两位大将受你恩惠。其实你就是我心中入朝主政的第三股力量,总有一天我会解下你侍卫之职让你海阔天空扶摇直上,你的一身的才华抱负将尽数施展。

      只是,那一天到来时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朝夕相伴吗?!

      康熙极轻的一声叹息,像是被无边的河水波縠怅然中吞没了,然而这叹息似回音般萦绕容若脑海中深深记下,直到许多年后忆起这一幕时,才发现原来有些事是宿命的选择。

      容若长袍微扬跪道:“臣领旨。”

      记忆的大门和命运一样令人始料不及,康熙突然忆起他们的初遇,眼中掠过和煦阳光般的暖意。

      蓦然一笑,道:“我记得你也曾写过这样的怀古诗。”容若不意他会这样说,略略一怔,

      康熙默默思寻回望于他,缓缓诵来:

      “马上吟成促渡江,分明闲气属闺房。生憎久闭金铺暗,花冷回心玉一床。

      添哽咽,足凄凉。谁教生得满身香。只今西海年年月,犹为萧家照断肠。”

      轻然说道:“当日初读这首词,是我第一次见你。”

      容若心如雨雪霏霏,难以平静,抬眸迎上的是康熙眼中是盈然而生,温柔的回忆印记。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彼时是画船听雨眠,春水碧于天的初春,容若记得还有未凋落的红梅傲然独放于窗前,幽幽一脉清香。自己正沉浸墨香与梅香中记录新作的诗词,忽然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应着无数的落雨声,就这样踏入了自己的书房。春光娆人,叶色青青,他天生华贵的气质中自有一份少年儿郎的颀颀英气,带着好奇和惊扰后略显歉意的眼神牢牢看着自己。睿智清冷的目光不知不觉就被他吸引,他轻轻一笑眼眸就会瞬间的明亮,周围的一切都因他变得生动。

      沉思往事,容若嘴角亦不觉含笑。这场相遇太美了,美到谁都不愿意就此错过,于是甘愿随着他的脚步来到了这波澜诡异、风起云涌的朝堂。

      只听温然的声音清朗如昔,他说:“我永远都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情景,你手握着一卷书,从层层书架后走出,窗外落英纷飞,有的随风飘入,落在你身上.....。”

      此时此刻,他从方才的议政之事忽而转为过往种种的细描,突然间的靠近龙涎香迷离熟悉的气味,许多回忆轰然在面前倒塌,散落一地。害怕再跌入那双悠然柔和的深眸中,揖手行礼道:“皇上,我去宣旨。”

      只是才转身,却被康熙一把拉住,容若心中怔仲而疼痛,虽然已不惊讶于皇上有这样任意的举动,但是他深情的目光,亲昵的动作,却似触动了心口的某道伤口,硌痛着,无法痊愈。

      容若的疏远和变化康熙能感觉得到,手下一沉着力不肯松开,声音都夹着内心的起伏,说道:“如果那天我不肯放手,你是不是就不会离开!?”

      诚然,他们还可以像今日这般以心度心共同商讨国事,抱经世济民之志,念天下浩浩苍生,不知不觉就连灵魂上都能达到共鸣,是如此之近,近得仿佛一点距离也没有了。然而这一世不被预料的安排,仿佛无声设下一堵没有温度的高墙,有意无意的伤害,一刀一刀割伤他们用心维护的情谊,所以就在那一天,他松开了他的手,在同一天,他离开了他的怀抱。

      自那日后,康熙有许多机会拥他入怀,每当情动忍不住想这样做的时候,容若清冷的目光,进退有度的礼数,一切都在昭告自己政见上可以离得很近很近,但有一处地方已经被割断了,已被割断了。

      这片刻的静默,尴尬又无奈,容若正欲开口,喉咙似被什么堵住,目光怔怔落在康熙的手腕上,原来有一道紫青痕迹显露在白色的衣袍外格外刺眼,清晰而醒目似在诉说着疼痛,是当天自己握得太用力留下的。往事的激荡如汹涌的潮水似要将人吞没,记忆的碎片拼凑出无数的欢喜哀伤。

      其实,那一刻他的心也是在疼的。

      刹那间,容若了然这一点,忽然痛不可遏,然而这个时候应该离开,应该离开.....

      所以他说:“皇上想作一代明君,容若也想作一代良臣。臣该去办差了。”

      容若只身离去,只余一身萧萧,隐没于风中。

      康熙独自站在乾清宫外,负手立在数丛青竹之侧,竹影疏落,落他颀长身形之上有着的柔美弧度,他就那么静静的凝立在那里,独自占尽风流,却又无比寂寞。

      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夜凉如水,一天又这样过去了。

      明府,院内依稀见栏下一架蔷薇开得如冰雪寒霜一般,清风拂过,花木繁枝摇得月影支离破碎。

      长夜如斯呵。

      凉风带着夜露的潮气缓缓拂来,烛光跳动,室内通亮,桌案上书本堆积已有些凌乱,容若以手支颐似有些疲惫,直到微感凉意才举目望去,却不知何时明珠已经来到,他驻足于皇上所赐的那扇屏风前,凝神端详。

      容若微微惊讶,轻道:“阿玛。”

      明珠这才回头,神思还停留在屏风上,问道:“容若,这字是你写的吗?”

      他的眸色似深似浅,直瞧得容若心中发紧,却是恻然,好半响才静静点头。但自己知道这一手几欲乱真的字,是那人待自己的一番情思。

      明珠赞许笑道:“为父见你写过许多帖子,唯独今日所见的是最让我喜欢的。青翠有力,飘逸见风骨,难得的是一笔一划又比平日的字多了份韧性,临在这满池荷花图上到还真有了风生情动,出尘不染的感觉。忍不住我多看了几眼。”

      容若淡淡一笑,这是他极珍爱之物所以搁放在了书房,倦意时自己一看便是良久。明珠收敛了笑意,眼睛微微一变,开口问道:“皇上今日为什么会让你去传旨?”

      这样的询问,自从容若入宫伴驾,明珠就没少问过,只是近来越加频繁,容若目光澄澈即使对映着月光亦不遑多让,对答道:“皇上一向礼贤下士,张廷玉是一个远近驰名的才子,所以才派我去宣旨。”

      明珠心中暗自嘀咕,从六品选成了七品知县,却授五品衔,倒成了大清第一位五品知县,不过这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小小的知县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这几日你在御前行走,有没有听闻皇上对吏部擢升官吏的事,可有拟定出什么名单。”这才是明珠真正关心的。

      虽在意料之中,容若闻言还是一怔,优虑地抬头看着明珠,“阿玛,这一年来随着您官位越做越高,府内每日更是高朋满座,六部要职中推荐任命的官吏也越来越多,再贪求吏部擢升名单,这样任人唯亲,遍地门生,是结朋党争的行径,虽能得享尊荣,却不是良臣所为。”

      明珠闻言神色沉重,眉头深深蹙起,问道:“这话可是皇上说的。”

      容若违心地摇一摇头,皇上虽然从未言明过什么,但即使他不说,自己也能懂他未尽之言。血泪斑驳的五千年皇朝史,有多少权臣相争最后会落到好下场,不是亡臣便是亡国。皇上现在是无暇顾及,但心中早已不满,一旦要肃清此风只怕会地动山摇。

      见容若否定,明珠松了口气,刚才悚然一惊,冷汗不自觉的从背后渗出,现在才神色如常,缓缓道:“举贤不避亲,在朝堂上大家是各抒己见,皇上也能兼听则明。再者,索额图招贤揽士到处安插亲信,为父可比不过他。”

      容若分辨的出这话语中推托的意味,他直言道:“阿玛,恕儿说一句不敬的话,您这是在
      党争,一旦党争,百官上朝,是各抒己见,还是各投其下。”容若因担心而质疑,“是兼听则明,还是在暗中助长依附权势见风使舵的邪气。”

      后一句话说得极重!明珠出声截断,“什么是集结朋党?!如果不是阿玛在朝中还有些人脉,那周培公有命去漠北吗?!如果阿玛不是深懂为官之道,早在为皇上追查鳌拜贪污一案时就被索额图整死了!这朝廷中没有权势,没有根基,就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

      他眼中怒色渐浓直如漆黑的深夜,然而容若立于月光下,眼神没有丝毫妥协,清辉如许,恳然劝说道:“阿玛才能兼备做到这样的高位无可厚非。但是执著权力,如置身泥淖,只会令人越陷越深。”

      不得不承认周培公的事让容若对朝野中结党谋私,黑白颠倒深感忧患,而这朋党之争,其中的头一位就是自己的父亲。

      容若所坚持的和明珠所需要总是大相径庭,气道:“你若不是我儿子,我绝不会掏心掏肺的跟你说这些话,你什么时候能为阿玛设身处地着想下。”

      容若极少违拗明珠,见明珠大发脾气,悲而不忍。他知道当今天子绝不会容下权臣乱政,鳌拜就是最好的列子。所以希望内阁中能有更多的良臣各为其职,分化大权,及早杜绝党争。

      不然无法想象要是继续发展下去,会不会有一天是皇上亲手剪去阿玛的党翼,落得比远去漠北的周培公更凄惨下场。

      皇上行事雷厉风行,快又狠准,稍稍一想容若心中惊恸不已,缓缓跪下膝下触着冰凉浸骨的地砖,却丝毫减退不了他诚恳劝说:“阿玛,五千年的皇朝史,页页血泪斑驳,权臣最后的下场,常常让我心中倍感伤感,前车之鉴,令人心怖.....”

      眼前的一幕让明珠心中蓦然一痛,犹如扎在心头的刀子,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他一身骄傲,宁折不弯。

      在提督府智请王辅臣,那一跪,跪得坦率。

      在乾清宫外顶着雷霆之怒,救周培公,跪得无悔。

      然而这一次,是在自家府中,他跪得恳切,却令自己实在不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一日心期千劫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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