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为错》号儿鸟

1、VERRE

　　竹板儿一打，脆生生的响声不足以惊动浸淫在夜生活中的人们。王明枫抓着门把，脚步一滞，又倒回去看看招牌。VERRE*，行吧，这隐喻够古旧的。她腹诽着，跨进门口。

　　时间还早，酒吧里没几个人，而且清一色全是男性，三三两两惊诧不善的目光打在王明枫身上。
　　王明枫顿觉尴尬，忙低头打量自己的衣着，白色高领毛衣外搭黑色背心裙，手提公文包，党、徽，铭牌也摘干净了，妥妥的通勤套装，一身中庸之气，毫无差错。男士们的视线很无礼，但自己一位女士冒冒失失闯进gay吧也不占理。
　　低跟小皮鞋还没啪嗒几步呢，中规中矩的套装都快被盯穿孔了。王明枫如芒在背，把自己藏到吧台转角。

　　“一杯苏打水，谢谢。”王明枫边说边翻开资料。月底，报告总是特别多，可今晚这趟有必须来的理由。
　　酒保察颜观色，心下困惑，但轻易不敢攀谈。
　　“您的苏打水。”他把杯子推到她面前，就到吧台另一边，留下专心工作的王明枫。

　　时针指向九点，酒吧热闹起来。王明枫合上公文包，招手道：“先生，一杯血腥玛丽。”
　　令人好奇啊，来酒吧干坐两个小时，该不会只是办公吧？
　　“姐，你的酒，”酒保满上苏打水，“您是新朋友，送一杯苏打水。”
　　王明枫握着下巴，“别讨好我，我不常来，也不办卡，无业绩可冲啊。”
　　“嗐，姐，谈业绩多庸俗。这儿难得来位女士，我是真心想交朋友。”
　　酒保身体稍稍前倾，瞧着王明枫的架势，心里犯怵。鳄城小城市，骗婚风气浓厚。曾经就有同妻捉奸捉到gay吧厕所，那家店自然黄了。
　　瞟到女人中指上的戒指，腿上的公文包，微仰头的不屑姿势，他想，该不会来个理性派捉奸？

　　得稳住她。酒保再次开口：“咱这里环境挺好，工作日晚上很清静，办公休闲都合适。”
　　“是挺好。”王明枫心不在焉地答应，抬头看钟，九点一刻还没到，放我鸽子吗？
　　不耐烦的神情落在酒保眼里，正坐实他的猜测。
　　“姐，您看，熟客有优惠，平时喝点小酒，聊聊天，排解排解。”他急了，上手拉她的手腕。
　　见人被拉回神，酒保继续讲：“特别是，关于男人的问题。姐，不是自夸，我们比您更了解男人。只要您不闹事，我们一定知无不言。”

　　王明枫拂开他的手，现在她明白，敢情这家伙把她当捉外遇的妻子了。
　　“我很喜欢这里。真的，酒也好喝，”她啜一口酒，“您可能误会了，我来这见人的。其实我巴不得跟你们搞好关系。”
　　紧接着抽出几张名片。
　　“我市疾控的，艾滋病防制科，改天来你们店搞宣传活动，免费发放计生用品，”看着小哥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她发自内心地微笑，“你们的健康，就是我最大的成绩。”

　　温茂华进门一眼看见笑眯眯跟酒保讲话的王明枫，差点背过气去。
　　谁能想到？相亲相到一个互相知根知底的老朋友。
　　够扯。
　　他走到吧台旁，酒保跟他打招呼：“Hi，Glen!”
　　“Hi!”温茂华此刻心如乱麻，都懒得管理表情，看着王明枫一副早知道的贱样，有点恼火。
　　还是王明枫伸出右手，打破尴尬，“您好，Glen!您可以叫我Nora.”他顺势握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您好！我们找地方坐下谈。”

　　没等坐下，王明枫捂着脸笑出声。
　　“别笑！他们说疾控的王明枫，我以为重名，咋知道是你。”
　　“你想笑死我！这点意识都没有。鳄城本地姓王的那么少，又是医疗相关，你怎么不动动脑子？”王明枫擦掉眼角的泪水，“嘿，笑出眼泪来了。”

　　酒吧角落很安宁，落地窗透入车水马龙的嘈杂，闪烁的大灯晃的人晕乎乎。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故友重逢，多的是想提却不能提的隐秘。喝酒吧，慢慢喝。
　　“越州不挺好，怎么回这小地方？”王明枫猝然发问，温茂华愣了愣。
　　“我父母的人脉、资源全在鳄城，权衡好久，回来了。你那时劝我有多远走多远，自己不也没走远？”
　　回答是熟悉的自嘲，“你跟我有得比？我跑去哪都没资源，家族牵绊不大。我女友在鳄城落户相对容易，入国籍的事在办，一时半会我也去不了外地。”
　　瞄到她嘴角的苦笑，温茂华自知说错话了，换了个话题。
　　“没认出你来是我的错，我想不明白，你怎么就入了相亲市场？”
　　“你的信息相亲网站上挂着呢，看到是你才约出来的。母亲和女友考虑到我是公职人员，赶我出来形婚。”边说边抚摸左手的戒指。
　　“我见过你对象吗？”温茂华觉得她甜蜜的动作属实欠揍，便八卦她的女友。
　　“见过。当时药学的学姐玛戈，记得不？”
　　“唉，那法国女孩，了不起呀你！174的身高，配你，绝了。”温茂华在老友头顶比划比划，“你馋人家身材？”
　　他作怪的手被打落，还挨了一个白眼。
　　“是，我157，贼矮，你和徐维开都嘲讽了十几年，这个坎能不能过去？还有什么叫我馋她身材？你高尚？你择偶不看外形？”
　　“错了错了。我下贱，行吧？”
　　“别光说我。你男友呐？”
　　温茂华扯扯嘴角，这真是会心一击，“早分干净了，听说我要回山头苟安，吓得连夜拉我起来讲前途和理想，分手、炮都没捞着。”
　　“道不同。”
　　“可不是？人家法学博士，前面铺着光明大道，不愿意屈尊直说呗，拐弯抹角的，生怕我看低他。”
　　这是气话。利己者们带上精致的面具，跳一场你懂我懂的舞会，温茂华理解。
　　“啧！他还说，为了前途，即使有一天要结婚生子，眼都不会眨一下。”
　　罕见的，老友没接话。碎发盖住她的眼睛，温茂华看不清她的神情。
　　快十点了，酒吧的气氛更加火爆。她突然站起身，问：“小温，外面走走去？”
　　“好。”

　　室外凉飕飕的，南方的冬夜，寒风有许多威力。
　　光亮处，温茂华注意到她表情严肃，抿着唇，眼角低垂。
　　“那你呢？”
　　“什么？”他懵了。
　　“你前男友如此，那你呢？如若今天来的不是我，你……”
　　她吞吞吐吐，“你真的打算相亲骗婚？”
　　这句话语气很轻，却字字如巴掌拍红他的脸，让他恼羞交加。
　　他恶狠狠地瞪着王明枫，甚至想质问：你什么意思，就这样看不起我？张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胸口剧烈起伏几下，用力吸气吐气，灭不掉心中怒火。他脸一沉，甩膀子走了。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他脑子气糊了，黏乎乎像锅热粥，除了生白气别无是处，刚才喝下的酒精咕噜咕噜冒头，绑架大脑的情绪开关。他忆起亲人的逼迫，前任的冷眼，老友的怀疑，越想越委屈，大步走一段之后，干脆就地蹲下，连王明枫追上来都没察觉。

　　“你没事吧？”
　　感觉到王明枫拍他肩膀，他猛抬头，喊：“滚蛋！”
　　这句“滚蛋”回声嘹亮，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冷静，这里是公共场所。”
　　也许是酒精壮胆，也许是老友的态度伤人，他不知道怎么的，回鳄城三个月来受到的委屈全都跑出来了，要在今晚讨回公道。
　　“刚才的问题，谁都可以问，唯独你不行！王明枫，你混蛋！”他指着王明枫鼻子骂。
　　见他大声直呼自己姓名，王明枫急了，赶紧举白旗。
　　“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咱小声点说，啊？”她拉拉他的衣服，“咱先起来，蹲着多难受。”

　　动静很大，有人注意到他们，估计以为是情侣吵架，笑笑也就走了。
　　温茂华吼完，冷风吹吹，劲儿一过，想起自己是一个30岁的成年人了，刚才的行为实在掉价，也搞得朋友很难堪。
　　可是，已经忍耐太久，太久了。
　　他自觉站起来，看到王明枫狗腿的笑，脚一挪跟她拉开距离，打算继续讨回公道。
　　“你在鳄城我在越州，我们三年没见了，你就给我这个礼物？”他余怒未消。
　　“没想批判你……我就一问。你说起前任的事儿，我突然想，你父母该不会用前途事业逼迫你结婚……”这下轮到王明枫急了，语速极快。
　　这话点中了温茂华的穴。地方医院，多少看中人脉，父亲确实联合姑姑施加压力，给他下了死命令。
　　见他不讲话，王明枫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想怎么办，顺他们的意？”
　　“不，我有原则。不然我干嘛约人到gay吧？方便摊牌呀。”他越说声音越小，“大概会形婚吧……”

　　风很大，温茂华的怒火被吹熄了。
　　“出不出柜，最后都走到这一步。”王明枫像小孩一样哈了口气，搓搓手。
　　真冷。
　　“你没出？”
　　“半公开吧。母亲知道，朋友心知肚明，其他亲戚同事一概不解释。”
　　“七大姑八大姨全知道，父母烦的很，让我结婚堵住悠悠众口，”温茂华拢紧围巾，“我不后悔，出柜时头脑一热，有诸多不明智，但人生难得几回做自己。”
　　王明枫仰头，她想笑，哈哈大笑。她遗憾生活在一个不下雪的城市，缺少悲情的飘雪，无法掩埋理想主义的尸体。
　　兜兜转转，殊途同归。形婚是最次的选择，小心翼翼地维护仅剩的一丁点尊严，这条底线不可再失。
　　温茂华冷静下来，竟有点感谢好友的冒犯，留下空间容他自证。

　　“温大夫，又成了一条船上的同志。”王明枫揽过他的肩。
　　温茂华无视她抖机灵的双关，回道：“王科长，哪里话，以后承蒙照顾。”
　　“说正经，如果形婚，我俩合适。两家没有利益纠葛，我多囊卵巢*，也不怕逼生。”王科长开始抖自己老底。
　　“我会考虑的。”私心说，王明枫是好的合作伙伴，但温茂华希望有回旋余地，不太愿意拉好友下水。
　　他回忆十几年前，王明枫谈起结识他的原因。她说，找个盟友。女孩晦暗的眼神里，功利和真心都不加掩饰。温茂华想，她是不是早料到有今天？
　　30岁了，走不回那条未选择的路。

　　*VERRE：法语，意为玻璃。
　　*多囊卵巢：多囊卵巢综合征，内分泌疾病，造成育龄女性不孕的主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