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为错》号儿鸟

2、问诊

　　“科长，真不行。您得下去一趟。”
　　“小刘你别急。”来疾控检查的，要么考虑良久，注备充分；要么一朝失足，但求平安，不配合者少见。
　　王明枫仔细琢磨，问：“有人排队吗？”
　　“有，多着呢！都等的不耐烦了。”
　　“把他和家属请上来，我亲自谈。”

　　面前的人帽沿压的很低，带着大口罩，确实是刺头范儿。
　　王明枫手指信息表，“先生，请看看表，能填就填。问诊得先搞清楚缘由是不？”她递过去一支笔。
　　不接。
　　“不愿意留下书面材料，口头讲总可以吧？楼下人多眼杂，您的难处我理解。这不把您请到办公室来了。”
　　不应。
　　“您别抵触，就当聊聊天……”
　　那人眼神飞来一刀，钉在王明枫面门，让她觉得舌头疼。
　　小刘有句话很对，一问三不知，再问直瞪人。王明枫被他瞅怕了，鸡皮疙瘩暴起。
　　“家属进来一下。”然后陈思达进来了。
　　当头一棒。
　　王明枫忘了她是怎样跟陈思达握手，又是怎样装不认识满口谦词，总之最后，两人走出办公室。她把门掩上，与家属在走廊谈话。

　　“还能怎样啊？特意挑今天，就是让你给他做思想工作。”陈思达一焦虑，开始四处摸烟。
　　“学长你别坑我。说说情况？”
　　“他是国企员工，怕影响工作，死活不来。”他咬着一根香烟，“半个月前发现，低烧，盗汗，淋巴结肿大。骗他做了初筛，阳性。”
　　“这儿无烟区，”王明枫指指墙上的标识，“你的检查结果呢？”
　　陈思达拿下香烟，木了一会儿，脸慢慢变红，“想什么？我俩才交往几个月…没走到那一步。”
　　好像没什么不对。
　　等等，陈思达不是直男吗？她审慎地想。
　　“你别把我当渣男。”他有点郁闷。
　　“学长是深柜”和“学长是纯情大叔”两个消息，王明枫说不清哪个更重磅，只是一瞬间，她的脑子不能承载更多。
　　“学长，你让我缓缓。”

　　王明枫还在感慨柜门真紧实。
　　陈思达干着急，反复扳弄手里的烟，烟丝掉满地。
　　“好，回归正题。”王明枫一边调整面部肌肉一边问：“流行病学史呢？”
　　“无吸!毒、输血史，近一年没有高危行为。我问了好几次，再往前不肯说。”
　　“说实话，我觉得不靠谱。”
　　“他私生活…嗯，有点那个……有点乱。”
　　陈思达的窘迫显而易见，向外人明示伴侣不忠，搞得他浑身不自在。
　　“说不出口就用术语，”王明枫瞧着他那被揪尾巴的可怜样子，于心不忍，“你心里有底，信息必填，复检必做，CD4和病载*建议做。想清楚，哄哄他，劝他来一趟不容易。”

　　王明枫候在门外。过了一阵，听到敲门声。
　　OK.
　　“李筑，是吧？三项检查，两项自费，你去一楼缴款检查，家属留下。”王明枫开好化验单，嘱咐道：“一定配合检查，有问题给我打电话。”

　　陈思达是否遇人不淑，她没心思研究，但作为学妹，作为朋友，她应该提醒。
　　“我以为你笔直。”
　　“那是藏的好，资深深柜。”陈思达一扫焦虑，嘴角带笑，“连你都骗过了。”
　　“不管怎样，小心点。”
　　“他不会害我，他喜欢我。”陈思达傻笑。
　　热恋的人都这德行？已婚女性王明枫表示不解。
　　爱情闪电把王明枫劈愣了，劝告的话吞进肚子，搅拌搅拌，又吐出来，“我没什么立场……但还是得提醒你。从医七年，他的状况你应该清楚，你真的做好准备陪他走下去？”
　　准备好了吗？这个问题，让陈思达想了很久。
　　漫漫抗艾路，多少人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何必特意往上凑？
　　“如果只是一时兴起，没必要空耗你俩的精力，到时候弄得场面难看。”

　　话应该就此打住，留下成年人的空间，可是她有些失控。
　　恍惚间，有个幽灵扯着她：别停！
　　说下去。朋友将落入深渊，你要救他，这卑劣的病是噩梦，会毁了他。
　　“想想你的亲人朋友，想想事业，他的病会拖累死你的……”王明枫突然清醒，惊觉话已出口，她捂住脸，不愿面对。

　　她这是怎么了？
　　陈思达避开她的目光，眼里笑意渐渐消失，手下意识伸进口袋。
　　他察觉她的敌意没有针对李筑，自己或某个人，它陈旧，弥漫，禁止追问，像浮在世间的亡魂，时不时操控她的情绪。
　　他猜到它来源何处。
　　“你别操心，我挺好的。”陈思达抓抓头发，见她面无血色，心里不悦都压下去，赶紧翻篇，“不聊这事。今天麻烦你了，改天请你吃饭。”
　　学长给她台阶下，王明枫松了一口气。
　　“学长有心了。”
　　连例行推辞都省了，看来很糟糕。陈思达识趣告辞，她忙跟上。
　　“没事，别送了。”陈思达在楼梯口停下，拍拍她的背，犹豫地开口：
　　“明枫……多回去看看，科室的哥哥姐姐想你了。”

　　王明枫目送他走下楼梯。
　　她的脑子嗡嗡响。
　　她凭什么令哥哥姐姐们挂念？
　　有东西堵着喉咙，沿食道杵得胃翻滚，她跑到卫生间，猛地关上隔间门。干呕，咳嗽，咳到腿发软，摸着隔板坐下。
　　你们看，我没用，懦弱。
　　那时逃走，苟活着直到现在，却劝别人当逃兵。
　　眼一闭，又看见铺天盖地的血色。她乐意在血泊中。
　　她本该死掉。挚友的血流过她的眼睛，使其苏生。
　　过了很久，王明枫回过味，走出隔间，镜子里的她，脸上全是泪。
　　妆花了，她想。

　　*病载，即病毒载量。判断病程，制定治疗方案的指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