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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千岁忧 ...

  •   京城以南五十多里路,即嘉鱼山行宫,有山有水有温泉。山间雾气弥漫,行宫建于山间,自是雾失楼台、月度迷津。

      馆阁其间廊道交通,不同于皇宫建制严谨,嘉鱼山行宫形态恣意、风格多变,更显玲珑剔透、不可凑泊。

      日间日光闪耀、不可逼视;夜里星星摇摇欲坠、仿佛手可摘星辰。

      然,宫殿虽奢侈靡丽,因为常住的主人只有一位,不免清冷孤寂。

      却更因为这点孤寂,不似帝王繁华,更似仙境、如隔雾看花,更仿佛神仙之所在。

      皇太后自皇帝亲政,便移居嘉鱼山行宫。

      宫殿中屏风所作设墨山水、意态清怡,上题《古诗十九首》。

      一如:

      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

      又如: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中宗皇帝即是寻仙问药而死,虽然对外并未如此宣称。然这对于他的皇后来说,自然不是个秘密。

      然而当这皇后熬成了太后,对中宗之心仍然未有改变,便设此屏风日夜怀念中宗,真是故剑情深、令人感动!

      太后坐在镜前,让女侍梳妆。她轮廓类似皇后,都是宽额广颐、面孔威严,然而皇后生的肉团团、圆润润,叫人见之生喜。太后则威严更甚,因为五官锐利、眸光清明,且年纪大了腮帮子挂不住肉,显得有些刻薄相。

      但这无损其艳丽,就像锋锐刀剑上血花一般地闪耀开来,一双凤眼遗传给了自己的皇儿,生在太后身上却凭空多些妩媚。

      她头上华发已生,堆叠的黑发只能靠假髻扮演,但太后是个讲究的妇人,必要妆容均亭、仪态无暇,是以女侍上妆、梳发无一不用心,直到镜中呈现一个无懈可击的高贵妇人。

      倾髻以为盛饰,发心是那累丝玉兔衔仙草寿字嵌宝石发簪,两边斜插牡丹凤凰纹金簪。

      涂面作妆、描眉画眼,更显华美端严,酱紫色宝相花泥金宫装又多添贵态。

      她走到屏风前,手指拂过那句“被服纨与素”,终于嘴角扯出一个倦怠的笑。

      “回宫罢,随我去瞧瞧我的那对佳儿佳妇。”

      只一天时间,皇太后便赶回了甘泉宫,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这里的熙攘繁华——嘉鱼山行宫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宫人,然而地方有这里几倍大,平常空寂孤独惯了,宫里种种就好像昨日的一幅旧画,水一泼就褪色了个干干净净。

      皇帝赶忙来甘泉宫看望皇太后。

      当年太祖立朝,为了避免外戚之乱,便指明了后妃要从小官平民清白之家中遴选,只是当年中宗硬是挑中了禁卫军首领之女裴善善为后。这是何等真情!

      可惜,皇帝自从出生就没看见这中宗夫妇二人关系好过,他父母几乎一直势同水火,见一面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完全想不出来这两位如何有过恩爱光景、中宗如何不顾祖宗规矩求得裴皇后?

      “仙居我儿,”皇太后对着皇帝比划了一下,庄严敲碎了一点儿边,竟然难得露出了一丝慈祥来,“瘦了也高了。”

      皇帝有些不自在,微微一躲闪,只抱歉道:“母后,儿政务繁忙,一直未能探看、侍奉于您左右,不若搬回甘泉宫颐养天年?方便儿与皇后服侍母亲。”

      太后嗤笑一声,有些怏怏地收回手臂:“嘉鱼山安静,我早已习惯,况且身边有得用的人照料。皇帝这份心,就好好用在朝政上吧。”

      随机话锋一转、温情不在,例行公事般:“我儿日夜操劳,实在辛苦,可如今多事之秋,也是放松不得。我听说疏勒国进献宝物的使者竟然莫名死在桓阳城外,又是大朝会在即,谁知又要出些什么幺蛾子?”

      疏勒国虽然是小国,但占据大宛盆地和夷播海以西的大片草原。

      皇帝心里一咯噔,只应声道:“母后所言极是。疏勒虽是小国,可是位置重要。不管是北夷,还是吐鲁浑攻打我朝边界,都需要从疏勒借道。儿听说,桓阳城最近竟然有疏勒国教天方教的教士出没,概因疏勒教义之争刚刚停歇,异教徒被逐出国家。内乱方歇,正是国力不济之时,想来不敢公然违抗我朝。”

      皇太后颔首,有些懒懒的样子,看不出她对于皇帝的见解有什么看法,只是提醒道:“本宫会在宫中待到围猎之时,皇帝切记加强警戒,围猎之时需得离开皇宫,本宫怕有有心之人想要趁机动些手脚,皇帝不妨穿上金丝软甲以防万一。”

      皇帝颔首。

      皇帝从小虽然长在太后身边,但是太后并不亲自教养他,反而是张有德和太后身边的秦姑姑对皇帝照顾得无微不至。

      太后这个母亲,只是在提问课业时问一下话、评价评价儿子的学业水平。

      或者太后会在看到儿子练武时训斥几句,概因这个孩子年幼体弱、习武不精。

      但这些零零散散的琐碎事拼凑在一起,却拼不出一个母亲的样子。只是个严厉的老师带着不耐烦偶尔教导这个孩子。

      仿佛他无关紧要,只是她生命里一个过客。

      皇帝曾经深切且大逆不道地评价母亲的名字:善之一字,谓之神态安详、言语亲和,母亲的名字里有两个善字,但实际上她和这个字一点也占不到边。

      她横眉怒目是常态,她语出讥讽也是常态。

      他记得她冷淡的身影常常融进宫殿陈旧的黑暗里。

      他记得那血腥的一夜,她手里的剑嘀嗒流落的血。

      他记得她往他手里塞那把剑时,对他说:“做皇帝,不要像你的父亲。要做天下至刚强之人。”

      他还记得,在他幼年的时候,她曾经摸着他的头,他是那样想要讨好自己的母后,努力在脸上撑开笑容,发出傻傻的笑声,但裴善善只是皱眉,说:“这孩子,有点儿像他父亲。”

      二十多岁的裴善善还是明艳无匹的大美人,像枝头最艳的花,云蒸霞蔚一般盛景。但是小孩子并不懂得美丑,他只是单纯的觉得他娘好凶——眼睛尽管只是漫不经心地落在他身上,但是好像……有一点点不喜欢他?

      因为他看得见啊,看得见她的不耐与无奈。

      皇太后又问了他一些政事,似乎有点疲倦,让他明日带皇长子来给她瞧瞧,便开始撵人了。

      皇帝很识趣,转身便要离开。

      可谁料,皇太后叫住了他,冰冷的视线沿着他上下打量:“皇帝,你的病如何了?”

      那怪诞发狂的症状,母子二人一向以隐疾称之。

      皇帝的身体有些发抖,想到了死去的两位女郎,心里揪着什么似的:“儿有错……误伤两人性命,但儿后来都给予其家人补偿。”

      皇帝沉默片刻:“虽知无法弥补,可是也确然无法。”

      皇太后也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着话语,她注视着他:“名声,是你立世之本,爱惜你的羽毛。仙居。”

      “儿谨遵。”

      这夜,皇帝辗转反侧,倒也没听见什么怪声,只是做了一个怪梦。

      梦见那可怕的一夜,幼小的他坐在死人堆里瑟瑟发抖,想要依靠尸体遮掩自己。

      他艰难地竖起匕首,做出防御的姿态。但他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天生体弱多病、力气不大,根本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风烈烈地刮,血腥味激得他想要吐出来,但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吐了。

      胃里空荡荡的,脑子里也是。

      宫廷的夜里,星子点缀夜空,本该平静睡去,奈何沸腾的水捂也捂不住,终于四溅开来,打碎了这珍贵的平静。

      小小的仙居,凑不齐这四散的镜花水月。

      鲜血涂满了昔日朝歌夜弦、绿云扰扰之地。

      或许他等着一把剑落下,结束他的生命;或许他等着一个温暖的怀抱,将他稳妥地保护……

      直到他等到一个白面纱的女人,她蹲在他面前,眼睛散发着蛊惑的光芒——犹如实质的邪恶,她死死地望进他的眼睛:“乞求魔鬼的庇佑吧!孩子!唯有以鲜血献祭,方能护您平安。”

      一颗孩子的心,毫无防备,就这样被侵入。

      他也变成了一个魔鬼。

      再抬起头时,他已经不是仙居了。他的眼睛被红色覆盖,眼球和眼白混沌成一片,手里的小匕首不要命地扎着,他获得了来自于魔鬼的无穷力量——一切仿佛是本能、仿佛是刻在他的骨血里的、对于那血腥的痴迷。

      鲜血喷涌——以鲜血献祭,方能换得力量。

      这就是代价。

      他燃烧着,燃烧着一切,梦也在燃烧。

      忽然间,他听到声音:“陛下……”

      紧绷的神经像被什么割到,皇帝的眼皮微微掀开,里面充满熟悉的邪恶红色。

      他熟练地从枕头下面抽出匕首,像是演练了无数次一样,扎进了那人的胸膛。

      那双眼睛,红的似乎要流下血泪。

      闪烁着非人的光芒。

      他已经彻底失去了,作为人的意识。

      脑海中,有什么轻轻响起:“你即至高无上,你即权力的终点……”

      真可笑啊。

      一具行尸走肉。

      谈什么至高无上?

      皇帝感觉到灼热的液体落在他的脸颊、手臂。

      他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身体不断蠕动着,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右手无意识地紧紧捏着匕首,左手手背上青筋毕露,试图抓取着什么。

      眼皮子沉甸甸的,废了好大力气也睁不开。

      直到一双手颤抖着抓住他的手,似乎想要把他推开。

      然而,皇帝的力气大得惊人,那双手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

      “陛下、陛下……”那个声音还在呼唤,只不过呼唤的声音越来越小。

      直到那挣扎着、叹息着的声音停止,皇帝才醒来。

      却见那人双手擒着他的手,还保持着挣扎的姿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大片眼白翻出来。

      皇帝也盯着他的眼睛,好像不觉得有什么恐怖似的,时间犹如停止。

      忽然,皇帝从噩梦中惊醒——周围的一切如此模糊、如此让人迷茫。

      但这早已不是他五岁的时候了,他已经不会再那样孱弱地等待命运的审判,也没有人需要他去杀、去拼,过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唤了一声:“……张有德?人呢?”

      心里还想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又定睛一看,那死去的人正是张有德!

      张有德这人谨小慎微,像影子一样,跟在皇帝身边,很少说话。皇帝有时甚至忘记了他的存在,或者说,非常习惯他的存在。

      即使他患上癔症隐疾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有伤害过张有德。

      甚至以前,皇帝以为那个红色眼睛的东西是作为保护而存在的,只会选取那些他不太喜欢的、身上带有恶意的人献祭。

      所以,那个与魔鬼的交易在害怕和安心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此刻,他是彻底地震住了。

      他觉得自己是网中的鱼,一直不停地扑腾,终于,快到了收网的时刻。

      眼睛里居然掉下几颗眼泪。

      随着眼泪的冲刷,那双眼睛越来越清明,清明到逐渐充满真实的感情:无奈、愧疚、痛苦、挣扎。

      代表皇帝的命盘微微地颤抖起来,似乎想要挣脱束缚。推算命盘的女人感到一丝不安,这个人……似乎不想要沿着他的命运运转了!

      命盘发出嗡嗡的声音,女人盯了一会儿,居然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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