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鱼尾赤

9、第九章 王城

　　云知离离开三天后，赵烨也终于下定决心返回王城。她心中尽管诸多抗拒，也懂得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带来的队伍中只一辆车，其余皆是马，自然是留给了鹿鸢。但搀着钟磬走出屋子时，她还是忍不住说道：“你要不和小姑娘一起坐马车吧？”
　　钟磬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双腿似乎也在打颤。神情却是坚定，“不用。”
　　赵烨脑中又浮现出那日地洞里的画面。当她进洞时，只看见钟磬好似修罗出世一般浑身浴血，正坐在断腿残手堆成的小山上，脚边还滚落着一个头颅。叶倾躺在她的不远处，脖颈间的血迹已经干涸，一动不动，看似失去了生命体征。她的身后还吊着一高一矮两名女子，皆垂着头，不知是死是活。
　　身后的士兵刚刚进入地洞探出一个头，便被赵烨驱逐了出去。她红了眼，嘶哑着声音，对后边的人说，“出去，一个也别进来。”
　　直到云知离来。
　　赵烨心知肚明，即便从小她一直与云知离斗嘴赌气，但云知离仍然是她和钟磬最信任的人。再棘手的事情，只要师兄来了，都能顺顺当当地处理好。
　　云知离从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赵烨蹲下身去，捂住双眼，不忍心再看那飙得到处都是的鲜血。
　　云知离走上前，将叶倾的尸体搬出了地洞。而后，他走回来，掰直钟磬已经僵硬的姿势，取下她手中的刀，递给了赵烨。
　　赵烨说：“我觉得我没有脸面去见师父了。”
　　云知离沉默了一会儿，道：“还没到最坏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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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磬答复道：“不影响骑马。”
　　赵烨的思绪回到眼前，顺着钟磬的话接道：“摔了怎么办？”
　　钟磬：“……”
　　“乖，还是和小姑娘一起坐车吧？”
　　于是，钟磬就这么被塞进了这辆阴森森的马车。

　　马车空间很大，鹿鸢躲在角落里，空出来的位置好似都划分给了钟磬。
　　钟磬坐在靠近门的地方，无言地打量了鹿鸢一会儿。
　　关于叶倾死后发生的所有事，她再一次缺失了记忆。待她醒来，赵烨已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儿的，也不清楚鹿鸢经历了什么。只是直觉，此时此刻，鹿鸢看上去比江陵城地震那一回更消沉了。
　　钟磬思考了一会儿，问道：“你还好吗？”
　　鹿鸢没有应答，甚至一动没动。
　　“抱歉。”见鹿鸢没有反应，她本能地说道。
　　“……为什么？”
　　听到钟磬说抱歉，鹿鸢稍稍动了一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三个字。
　　钟磬注视着鹿鸢所在的暗处很久，外边车轮滚动的声音随着不时被风卷起的车帘进入车厢之中，偶尔还会照进一些火光。但这点微弱的光却丝毫没能照亮鹿鸢所在的位置。想来，如叶倾所言，鹿鸢自小在江陵的日光下长大，同真正的太阳相比，这点脆弱的人造之光，何其无力呢。
　　“你失去了家人。”
　　“……”
　　“你是不幸的。但我没办法帮你更多，抱歉。”
　　鹿鸢的眼泪淌下来，触感好似要灼伤皮肤。
　　车厢中又寂静了一会儿。
　　“……姐姐。”
　　钟磬想了想，问道：“你在叫我吗？”
　　“我有一个姐姐，”鹿鸢将身体靠在车厢上，“她叫秀秀。她比姐姐你要小一点。”
　　钟磬意识到，鹿鸢那一声姐姐，的确有一半是在称呼她。
　　“我姐姐年底就要成亲了。她对我一直都特别好。她出嫁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现在，她死了。”
　　“嗯。”
　　“姐姐，我忽然就无依无靠了。”
　　“嗯。”
　　“姐姐，你呢。你和我一样吗？”
　　鹿鸢的话题忽然转到自己身上来，钟磬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我不知道。”
　　“你的失忆症好些了吗？”鹿鸢拨开身上的毯子，用膝盖在车厢上爬。等她爬到钟磬身旁，她开始用灼热的手心抚摸钟磬的脑袋，好像她抚摸过的地方就放着钟磬的记忆，多摸两下那些记忆就会像河中的小鱼儿一样乖乖出来了。
　　鹿鸢的手暖和得诡异，钟磬却觉得十分舒畅，身体的各处好像也不再作痛了。
　　“没有，我还是什么都不记得，”钟磬回握住鹿鸢的手，“但是没关系，我记得自己的名字。终有一天，我会知道自己是谁的。”
　　梦境中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给了她莫名的勇气。那个少年，那个老人，还有那个总是姗姗来迟的女孩的声音。他们的存在让钟磬明白，即便当下她一无所有，但是曾经，她一定被某些人深深地爱护着。如果这些人还在世，她一定会将他们找回来。
　　“你有什么打算吗？”钟磬问道。
　　但眼前的小女孩与自己不同，她没有自保的能力，早早地就失去了依靠。与鹿鸢相比，钟磬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幸运的那个。幸运的人要有身为幸运者的觉悟，她不禁为鹿鸢往后的生活忧心。
　　鹿鸢有些茫然，“我不知道。说起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钟磬撩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忽然间意识到，“我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
　　“先前，叶倾公子说愿意收留我。或许，我会去他的府中做一名家仆吧。”
　　钟磬听她说起叶倾，忽然有些发愣。
　　叶倾已经死了。
　　看着鹿鸢用来裹身的毯子，已经有些破烂了，不知是赵烨从哪儿翻出来借给她的，或是她自己从江陵带出来的。钟磬觉得心脏很不舒服，她避开了这个名字，说道：“嗯，好好活着。”

　　鹿鸢抱着钟磬昏睡了许久，钟磬原本不大习惯她亲密的触碰，但忍耐中逐渐也接受了，不知不觉间自己也昏睡了过去。
　　她听见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大约是赵烨。
　　“……她睡着了，小心一点。咦，她身上怎么这么烫。”
　　鹿鸢被人抱走了。
　　钟磬睡眼惺忪中强撑着意志撩开了车帘。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背对着她，怀里正是鹿鸢。
　　“……叶倾？”
　　男人转过身来，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她忽然间想起来，叶倾不能走路。
　　赵烨见她醒了，道：“你再歇一会儿，过会就到赵府了。”
　　“你要带鹿鸢去哪儿。”钟磬冷冷地朝那陌生男子问道。
　　男子好似被钟磬的变脸吓到了，不知从何回答。
　　赵烨强行将她推回车厢，道：“是叶倾的人，叶倾答应要照顾她的。你不记得了吗？”
　　钟磬愣愣地坐回车内，最后看了一眼鹿鸢。她还在睡，脸颊红红的。
　　是了。即便他已经死了，身后事也会处理妥当，叶倾向来是个贴心的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一处地方。
　　外边人声嘈杂，热闹非凡。
　　钟磬正凝神听着，赵烨掀开了帘子，道：“下来吧，我们到家了。”

　　王城。即梁国之国都。
　　此地一年中至少有三百个日夜陷于黑夜之中，不见日光，是名副其实的长夜之城。
　　梁哀王所在的王宫位于王城正中心，占地千亩，是城中最气派的建筑。
　　然而王宫只是气派，王城中另有一处世间少见的吊诡景观，即行走在街上，随处抬头就能看见高耸的黑塔。这样的黑塔，王城中少说也有百来座。
　　城中的老百姓对黑塔多有抱怨，一是劳民伤财，二是不见回报。
　　黑塔的建造还要从现任国师入宫开始说起。梁国建国以来，共赐予过两人国师的名号。当今这位便是第二位，据梁哀王所言，确是全国最好的敛阳师。
　　他敛来的阳光，只一陶罐，便足够照亮王宫一整月。梁哀王对他喜爱非凡，言听计从。
　　这位国师便大胆地提议，要为全王城的老百姓收集日光，即便没有太阳，也能让百姓们沐浴在日光之下。但全城的用量毕竟不同于一个王宫，假如王宫一个月只需要一陶罐，那么整座王城，至少也得百来罐。
　　一座黑塔就是一个陶罐。陶罐埋在地下，经由高耸的黑塔穿越云层收集停留于云端之上的日光。这就是现任国师提出的计划。
　　梁哀王照着国师的话，将黑塔造好了，然而几年过去了，阳光却不见踪影。每回询问国师收集的进度怎么样了，国师都讳莫如深。
　　偏梁哀王很是赏识他，故而百姓们只能腹诽罢了。
　　黑塔长年累月地立在那儿，成了城中盖过王宫风头的一道奇观。

　　眼下，钟磬对黑塔的由来及其始作俑者皆一无所知。
　　只是当她走下马车，看到眼前高耸入云的黑塔，感受到这诡异建筑造成的压迫感的同时，又看到马车四周遍布的小摊贩们，贩卖着瓜果蔬菜，旁若无人地大声吆喝着，或是拉扯着家长里短。转过身，一座一看就富贵非凡的府邸，上书两个气派的大字：
　　——赵府。
　　她忽然感到有些不真实。
　　原来赵烨住在这么接地气的地方么？

　　赵烨拉扯她往里边走，同时叫着一旁的士兵将马车牵走：
　　“快走快走，我家门口已经够拥挤的了！哎，那个谁，小心别碰伤卖菜的阿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