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扬散文随笔集》凌扬

43、我意识到会被杀死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会被杀死

　　公元2004年8月11日星期三。暴风骤雨。

　　我想，我这一生中都不会忘记这一天的。这一天，我遭遇到有生以来最大的恐惧。恐惧来自生命的可能丢失。恐惧生命丢失是觉得这样死去太冤枉太不值了昨天，吃过中午饭后，倚着椅子迷糊了一会，快到二点了。张眼看见窗外太阳隐去，天乌地暗，于是赶忙推车到本村的治安队里上班。一路上，街道行人稀少，所以我不到三分钟便达单位了。

　　未进治安队，已看见一大群人围着门口在议论纷纷，我想，出什么事呢？丢下自行车，进入了治安队里，才看见一个青年坐在椅子上，粗声粗气地说，你说我杀人也可以啦！我坐回座位上，因为自己身体上的原因，进治安队一年来都是干些文职上的活，并不劳我去□□捉贼的，所以便静静的看着那青年。那青年约三十岁左右，身高约1.70米，偏瘦，看来不像是恶人。（天，你看我这人多善良：）过一会，我却差一点要杀死一人来报复！）

　　慢慢地总结了众人的话，明白原来是有两人（其中一个就是眼前这个青年）搭乘摩托车到本村的一个较偏僻的地方，停下后，给了车主七块钱，可车主与他们说好搭乘费是十元的，车主不同意，于是争吵起来，两青年便拿出一把约20厘米的小刀来威胁，车主逃离后，立即打电话给本村的治安队。值班的队员接电后马上出动到事发地点，而赶回来看守治安队所的一个队员，经村民提醒后，把刚经过治安队的一个青年带回治安队。据村民说，当时队员抓那青年时，青年说，别玩了。队员则说，谁跟你玩。那青年便顺势蹲下，把一把小刀滑下旁边的一条坑渠里。后被村民提醒下，小刀被队员拾起，放在治安队里。

　　以上的事件较为模糊，特别是关于是否持刀抢劫这一节，应该还有很多细节的。总之是按疑点归于被告这一道理，那两青年还不是犯法者。可是有人报案了，他们便得进治安队来，等待解释。

　　不久，另一个青年也被带回治安队。治安队的主任来到后，已先叫前一个青年蹲跪在地上了，当后一个青年也被抓回后，主任带头已给两青年“上课”了。然后把两青年带入治安队的后堂里。这间治安队部曾经是茶居，后堂是一个厨房。后堂现在还有煤气灶与碗筷之类，其中有两把菜刀，一把是不锈钢的菜刀，一把是已经长满了锈的柴刀（这两把刀很快将会成为重要证物）。进后堂后的一角摆着十数条水喉铁管，前面不远贴壁放着消防设备，其中有消防斧头、长钩、等等工具。这个地方很危险的，我早说过把犯事嫌疑人带回治安队后，切莫把之带进后堂里，因为如果嫌疑人发起狂来，随便就可拿起利器来行凶。

　　两青年在后堂被绑索反剪着手，一群治安队员都进了后堂，很快便传来两青年痛苦的叫声，甚至一声一声救命救命，我坐在原来的位置，并没有去看发生什么事情，但却心知肚明。我的心当时也觉得很不忍，认为这样做很不好。我看出窗外，天仍然很黑，有大颗颗的雨掉下来了，风过处，几米外的一排榕树筛下几层落叶。治安队正斜方是一间茶居，很多老人在那里聊天喝茶的。这时，治安队仍然被这些老弱妇人们围着看究竟。

　　过了几分钟，主任出来打电话到派出所，请求他们出车把两青年带回派出所，接着他还打了一两个电话。由于在后堂里已对两青年上过了课，所以都以为他们没有什么问题了，只让两个队员看守着，可是事起突然，两队员飞快地冲出了治安队，主任放下电话刚到达后堂的门口，立即便发腿往治安队外狂奔。我看情势不对，已经意识到一定是两青年挣脱了绑索带，抄起家伙来报复了。我行动不便，但直觉告诉我还是要走的，坐以待毙，这不是本能反应。

　　我立即站起，迅速移开椅子，迈步往旁边的门口冲出，当时一大群的村民与队员都退走得差不多了。我的脚一接触门槛，我的背上便受到一下击打，那一刻，我想，如果这是一把消防斧头，我一定死了，然后便感觉到并不太痛，马上跌跌撞撞走下门阶，那时便只有这一直接的想法。

　　一下了门阶，有左右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到茶居的，一条是到另一处的，不知是因为眼影看到别人都是向到茶居反方向的那条路上走的，还是自己下门阶时已经有了向那方向走的态势，总之我是一秒都不敢停留的走了，踉踉跄跄间，我感觉是飞快的跳跃着，那不够十步的路，我好像走了整整一生，当时唯一掠过脑海的念头是：为什么我居然没有跌倒？

　　走了差不多十步路，我想这样走是走不远的，看见旁边的道旁放着摩托车，我便侧身进入摩托车与摩托车间的缝里。就在转身时，小腿肚处挨了一下击打，当时也并不感到太痛。我想穿过那条缝后，便跨过围着榕树的防护围走出去的，但是眼前人影飞闪而去，我发觉危险已经过去了。站了约三秒钟后，我向茶居方向走去，看看天色，更暗更黑了，托托鼻梁，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眼镜已经掉下来了。

　　我走到茶居里待了约两秒，那时茶居里站了不少人，都为这突然变故生不出任何的反应。我开始惦念我的眼镜了，因为那毕竟是我花了两三百块钱买回来的。我边走边请求人帮我找回我的眼镜。在逃走的短短距离里，我找不到我的眼镜，以为眼镜肯定是被踩碎了。很快，一个人（我来不及认清他的脸容了）把眼镜递回给我，我一看，只是脚架有点歪了，镜片没事，于是把脚架拉正后，带在眼前。这时，眼前的世界才清晰起来，虽然天色仍然昏暗。我留意到我掉下眼镜的地方，便是我刚冲下门阶后的那个位置，或者眼镜比主人更灵活更善跑，又或者比主人更惊慌更张惶，又或者眼镜挺身而出为主人挡了一煞，不知道了。

　　我重新走回治安队所里，心情仍然难以平复。这一段区区十几步的路程，我的背后都悬着一个叫死亡的东西，迫在眉睫。以前说什么死神拿着镰刀来收割生命，这一会终于体验到了死神的恐怖了。这一段生死时速，由始至终，我都没有看到那两青年的身体。什么叫做惊心动魄，这就叫做惊心动魄！

　　空空落落的治安队所，我一个人坐着，依然为生命被重新捡回感到万分的庆幸。活着，平安，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这两样东西好的呢？

　　后来别人对我说，你冲出来时，我在茶居看着，整个人都毛了，动也不敢动，多怕那两个家伙把你打死了！那两个家伙多凶呀，一手拿铁管，一手挥刀，大嚷着吊你老母我同你死过！

　　我不清楚那两青年逃离后，能否成功脱逃，我不太关心了。我在治安队所里，心有余悸。我想，那时千钧一发之间，任何的一个方式出现了纰漏，我都不敢保证我还有命在这里敲这些字，比如我不走，两青年会不会先把我干掉了；比如，我走迟一点，两青年会不会把血酱路上；比如，两青年不是击打我背脊和我的小腿肚，而是我的头部，情况会怎么样呢；比如，两青年击打我时用的是那把不锈钢菜刀，或那把消防斧头，我会只是皮肉之苦？我不太知道这里是否有一套规律或逻辑，我也不想知道了。

　　真空一般的时间，我都忘记了时间的存在。过了不知多久，一个青年被治安队员抓回来了。据说这青年为了掩护另一个同伙逃走，竟站在路中对抗队员与村民，后来自然顶不着队员与村民的乱石、花盆与铁管飞掷，逃进了一家屋子里，最后被围后就擒。这家伙被绑着两手，倒在地上，气息奄奄，恐怕又受了不少好打了。我看着，已经激不起任何一丝一毫的同情与怜悯了，顺手抄起队员刚带回来的一条铁管，便想狠狠的敲TMD几下，村民这时对我说别打。说到底，我也不是狠得下心的人，便忍着怒火，把铁管放下了。

　　我又打了一个电话到派出所，可是派出所的同志说要等雨停了才能出车。我看看外面，倾盆大雨，天昏地暗，鬼知道什么时候雨才停下来！

　　队员找来了绳子，把那青年的手脚捆绑了起来。村民又开始围上来，有的又开始对倒在地上的青年“上课”了。这时，他再喊不出什么话了。队员们陆续回来，对那青年又是一顿好课。听说派出所不能出车，便自己出车把之送走。那青年走后，才发觉他躺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滩乌血。

　　不久听说逃走的另一个青年躲在了一个山岗里，队员们又进入风雨中去搜捕了，可是已经找不着了。放虎归山，我都感到一阵阵寒意，有强烈的不安全感。

　　事情还未到此结束。

　　派出所的同志终于来到了。拿着相机。一来到便问是谁先捉人的。那时，队员们已经被通风知道情况了，当然不敢乱说话。派出所的同志开始训话了：都早告诉你们不能乱用暴力了，现在伤了人，进了医院，人家要找律师，那怎么办！

　　然后开始陆续找人问话，作笔录。最后我身上的伤痕，竟成了最大的收获，因为那是歹徒手持利器伤人的最有力证据。脱了上衣，拍了几张照，在风扇下，我却早冷得直哆嗦。

　　我也做了笔录，大部分却是人家自问自答。

　　晚上九点多，回家冲凉时，才仔细留意上衣，发觉我背上受的那一下击打并不是我一直以为的铁管所致，而是那把生锈柴刀所致。真的很好运了。当时呼吸的时候是有点气促的。

　　当恐惧占据脑海的时候，痛楚并不太强烈。当恐惧过去，痛楚便出来了。过了几小时后，我终于感受到来自身体的痛楚了。

　　事隔一天，我才把这件事出来，是因为我怕立即说出，会不够冷静，同时我不担保我会说出些什么东西。其实当晚，我把这事说给父亲听时，心情已经很平静了，只当一般的趣事来说，但我仍然拒绝立即写下。

　　我的生命重要，那两青年的生命便不重要？生命平等。我甚至还开始感谢他们没有对我施以重手了。

　　一直听说执法的说，现在的法律都是保护坏人的。尽管出现了这样一件事，我还是说法律一定要保护坏人，因为坏人不是一个符号，永无翻身之日，而且凭谁来认定什么叫坏人呢？之所以要保护坏人，是因为坏人也是人；是因为坏人也曾经是好人，也会重新成为好人；是因为“坏人”不被冤枉为坏人。

　　一直听说治安的说，抓到贼到派出所，他比捉他的人还早回到原地方，所以倒不如给他一顿好课。

　　还有，这社会隐藏了什么因素，才会出现集体暴力的行为呢？我也许知道。但我无能为力。

　　以上各位看后，对本人的任何意见，我都虚心受教！

　　凌扬/2004.8.13/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