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花魁》君清

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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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
　　“回来了？城中有事？”
　　“皇上，您不是选婿在即吗？眼下收到帖的人都几乎到齐了。”还真是一点都不担心公主会选择一只驴做女婿。
　　唇边带笑直勾勾地看着满面懵然的当今天子，男子脸上表情一年之内三百陆十五天如出一辙。
　　“银勾，看朕老了，忘东忘西。多亏你替朕留意着城中之事，朕答应过你的事，放心好了。”须发皆白，岁月光华已近黯退，当今天子疲惫地倚着暖椅。
　　身为一国之君，儿子儿当然不会太少。生于帝皇之家，长于深宫内院，久而久之沾染到宫中恶习。他还没死，他们便急于斗生斗死，勾心斗角，令他头痛不已。除了皇上这尊称之外也只不过一个老头子罢，一把年纪了，仍不得安宁。
　　于是，忽然之间想把他们全都远远地调开。人老了，心总是容易疲惫，年轻时的雄心壮志全无踪影。儿女相斗，妃嫔相忌，纵为万人之上一国至尊，却比不上山野匹夫。追逐一世，不过浮华恶梦，要醒不易啊！幡然醒来，身畔空空，好不凄凉。
　　眼看他春秋已高，朝中臣子们已经开始各自拥君，不单止是宫中骨肉内斗，朝中同样暗潮凶涌。关于这些，他也无意去管。江山啊江山，自古以来多少英豪因这二字成了泣血之鬼？！可是江山还是江山，青山依旧，红尘杳杳，该说是得到还是失去？因为这个此时才醒的梦，他的美人啊，不爱他的江山，决然而去之外便信息全无。
　　人的欲望总是无穷。
　　所以他觉得江山到手之后，自会美人相随。真正的美人其实是不爱江山的啊！她们只爱真心相待的人，只要相偎夕阳挽手晨曦的平凡幸福。她们的江山就只不过是她们所爱的那个而已。
　　终此一生，后宫之中芸芸众妃，到头来有多少是因为真心相爱而生存着的？
　　知心的，爱他的，他放手，怨谁？
　　“谢了。银勾不打扰您了。”银勾如来时一样直直地走了，普天之下，怕是只有一个他敢如此藐视自称天子的他。
　　时光宝盒被带走，他才来这个混乱之地，插手糊涂之帐。所谓“天子”与他无干，自夏以后，他们一族从没有承认谁才是“皇帝”。自周起，九洲之上再没有真正的帝。杀戮与繁华都只不过是一种时间性与本质性的轮回而已。
　　他要做的事只有把时光宝盒完璧归赵。
　　“狂莽之人！哈哈……”空旷的大殿当中，当今天子哈哈大笑，却没有一个人敢入内窥看究竟。
　　可惜啊，可惜。银勾不能为他所用！如果他早出现个二十年，那该有多好。只是啊，纵有他这伯乐，银勾这匹天马怕是也不可为他所能驾御！
　　皇天后土，他为至尊，然而连一个平凡愿望，终了一生都不能实现，枉为君皇。啷啷笑声如此地响彻角落，仍然是听不出一点快乐。
　　十年了？十五年了？还是二十年了？多少年过去了？他已经记不起他们分别了多少年了！
　　水轴。
　　还记得他们道别的那个夏季。天地间的一切都显特别萧条。风卷云舒碧波浩淼，帆舟一叶飘断离愁。水轴说不出口强忍水意的模样，吹乱她一头墨发半掩脸的海风，每每忆起都令他痛苦不已。
　　选择歧途的二人，错开交汇点足足错开了一世。
　　“来人！”
　　“皇上。”
　　“传令下去，叫公主们到宁园等朕。”女大不中留，迟早都要嫁出去，那就早些嫁哟。儿子们嘛，发配远土体验人民艰辛。
　　“是！”待卫才前脚离开，当今皇太后便后脚到达。
　　“皇上，免礼。”
　　皇太后才出现在门口，便叫他免礼。
　　“谢母后。”
　　“不知今天母后有何事？”他不自觉又按压太阳穴。
　　“皇上。你疯了不成？到处招揽年轻俊才进京，要一次过嫁掉所有公主？”她听了以后简直不敢置信。
　　“对。母后，朕来日无多了，想看喜庆场面。”
　　“皇上……”她的两个孙女啊！孙子倒是不担心。
　　“母后，总不能让她们陪你终老。”他主意已决。
　　“皇上！还是太早！除了已经出嫁的公主外，最小的才十四岁啊！”
　　“十四岁不小了。”在民间，这个年纪正合出嫁。
　　皇太后这才发觉，这次，他是一意孤行，决不会因什么人而作出改变了。真是越老越固执！“皇上，你不要一意孤行误了她们，莫要以后追悔莫及！”她也不待回答，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唉！他长舒一口气，闭上目假寐。正是因为以往的不一意孤行，他才会抱憾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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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末夏初，已有暴雨开始洒袭。
　　青见坐在窗前，松开童子髻，让一头黑发像斗篷一样披在背上。双手托腮对着一窗豪雨沉闷不已。
　　虢辟穿戴整齐准备出门，瞥见异常安静的青见，忍不住停下脚步。“青见……”已经不是第一次，他看到安静的青见时总忘了要说什么。
　　青见回神。“少爷，有什么吩咐？”她又一次想娘亲想的出神了。
　　希望以后能少想一点，在天上的娘就会放心一点。
　　“想什么？”青见不对劲。从昨天十字路口的驻足开始，她常常一个人发呆。
　　“青见在想，什么时候可以回到城里。城外树林里一定有果子在等着我。而且会一直等到秋末冬初呢！”她不想让虢辟知道她的思念，从他要求她称他为“少爷”的时候，她就认定他和她不可能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你现在不能老是像在山里一样了。女孩子不能太野，以后会嫁不出去。”丫头！哪像含春少女娇柔模样？
　　“在山野长大不是女孩吗？我恰巧只是在山野长大而已。长成这样就被称之为嫁不掉，太不公平了！”嫁不掉就不嫁，她娘不也是没有嫁吗？
　　“小孩子心性！”说这话时，他完全没有想到，他自己也是少年郎！
　　“是，少爷教训的是。下着大雨，少爷去哪里？小的来撑伞。”青见不喜欢见到板着脸说教的虢辟。他才比她年长多少？这番滋味说有多么不好受就不多么不好受。每个人都把她当成小孩子一样看待教导，令她烦不胜烦。
　　人是会改变的啊，纵使她单纯，终有一天也不会不变。世上唯一一个理解她的人已经不在世上，还有谁接力？
　　青见从一堆东西中找出油纸伞。
　　虢辟对于青见的认同老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是什么。“今天是面圣的日子啊！”表面上还得应付。
　　“咦？少爷要进皇宫去？”皇宫是皇帝住的家呢。她也想见识见识。“可是雨下得很大，会不会到达时一身狼狈？少爷你还是别去了。”
　　“怎能不去？”再怎么说，奉召不到，会被杀头。
　　“皇上肯定要取消这次见面。”
　　“你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青见眼中闪着坚定，说得淡淡然。
　　虢辟只是拍拍她的头道：“别乱猜，你不用随我去，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青见知道他固执的一面，于是应道：“是，少爷。”听说皇上有个十四岁的小公主，美丽又聪明。至于各方人马当中，数她家辟哥哥最出色年少了，皇上看来是看中他了。
　　又一个人要远离，人生又何必相逢呢？青见，你留在繁华之中，为的是什么呢？青见再次对着窗外雨帘发呆。
　　忽然之间很想去淋雨，就像在山中时和娘追逐于丛林绿野一样。
　　于是她打开门，让倾盆大雨打在身上，想像娘还在身边，雨中一个人一会儿跳舞一会儿散步，一会驻足，像疯子一样穿行于雨中。突地脚下不稳，眼看着要一头扎进泥水中。
　　青见倒是无所谓，顶多一身污水而已。还差一寸的跌势忽地顿住。然后反方向落在另一个人怀中。接着雨停了。
　　“你是谁？”当她瞧见一抹神秘笑容时，呆呆地问。
　　“银勾。”银勾仍然淡笑。奇怪的女孩。
　　“我是青见。谢谢你。”首次，她对他就失去戒心。这个，应该是男人吧，可是长得太美了，美过任何女人！想必皇上的公主们都比不过他。“你的名字很美丽呢。”
　　皎月似银勾，夜幕半壁挂。
　　青见不由在心中吟了一句诗。这个人的感觉像是夜一样呢，真配他这个名字！
　　“青见？好玩吗？”他看着她已有一些时候了，整条街上就只有她一个，想忽略也很难。
　　青见倏地脸红成一片。少爷才说过她，她转身又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她垂下头仍忍不住偷着银勾那瞧不出含意的笑。
　　银勾哈哈笑了几声，“你真可爱。虽然夏天到了，你这么淋雨是会生病的，傻女孩。你住哪里？”
　　“青见不会生病。银勾哥哥，我想多玩一会，等会儿少爷回来了，我便不能玩了。”青见回以甜笑。除了娘以外，他是第一个说她可爱的人呢，而且是长得美美的哥哥。
　　银勾惊讶于她能洞释他是男人，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她是谁家的仆人？“你家少爷是谁？”
　　“我家少爷叫虢辟。”青见再次冲到雨里，对他喊道“银勾哥哥，青见先回去了，下次来找我玩吧！再见！”
　　“再见。”银勾盯着雨中消失的身影喃喃自语。走得真快。爱在下雨天淋雨的女孩。率直纯真，是他到此地唯一碰到的乐趣。
　　下次来找我玩吧！
　　他们会再遇的，银勾转身离去。心中默念：虢辟吗？
　　青见在树后探头，偷看渐走渐远的银勾。一个大哥哥，为何能姿态婉约，披发泻瀑，红唇勾魂，眸中盛水肤胜玉呢？原以为，娘已经是天下第一美女了，却比不上一个银勾啊！
　　娘说，美人命途多劫，那么，银勾算吗？娘总在夜里摸抚着她的脸庆幸她不是一个大美人，说着她以后要幸福的话。
　　他会不会来找她呢？她忘记告诉他，他住哪儿啊！虢辟在京城中有一处安静的小别院，不好找。她真希望再见到他。
　　“青见？”
　　哎呀！少爷！青见僵硬地转身。“少……爷。”
　　“你干嘛一身全湿？”虢辟见她如此不爱惜自个儿，心里十分生气，语气不自觉加重。
　　“我……我没带伞嘛。”不好了，又惹少爷生气了。“对了少爷，你这么快回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虢辟明白她在转移话题。“皇上取消游园活动，被你说对了。”当他到达时，才被通知。然而他仍相信这是青见恰巧蒙对了的猜测。
　　“我不是说……”
　　“青见知道，对不起少爷，青见以后再也不敢了。”青见急忙道歉，拉着虢辟就走，不想多谈。
　　“这次饶了你。”
　　青见已不复原来的青见了，清眸之下暗潭深隐，她对所有人都筑起心防。那个热情地呼他“辟哥哥”的青见现在只成为一种表像，她以为他看不出来吗？她不知道她那一脸心事有多明显吗？
　　“少爷，见着了公主们吗？她们美不美？青见时时猜想，公主们肯定很美。皇上是一国之君，天下唯他最大，他的妃子一定是天下最最美的人，所以公主一定也很美。”
　　关于美不美，她还真想得很多呢！
　　虢辟干脆打断她过度的幻想说：“没见到，皇上也没见到，刚到大门口就被赶了出来。”
　　青见听了嘻嘻笑个不停，惹得虢辟忍不住敲她的头以示惩诫她的取笑。青见被敲得哇哇叫，主仆二人在雨中追逐，渐小的雨势之中引来途人侧目。
　　“啊——彩虹！”青见停下逃跑的脚步，遥望虹桥雄姿。
　　虢辟则看见在她眼睫眉梢之上被阳光喧引而出的彩虹，他动也不动地停在原地，怕他的一个动作，这个美丽的青见便会消散无踪。
　　“少爷，你怎么了？”青见困惑于此刻呆若木鸡的虢辟。
　　阳光打在青见后面，把她一身水珠儿照出七色幻彩，刚好风撩动她微干的外裳，青天虹桥之下，她显得遥远不可及，虚幻不真实。
　　“青见——”虢辟被心中念头吓出冷汗。他不要青见离他远远的，他竟怕她会离开的生命。
　　“我们回去吧，少爷，明天一定会放睛，皇上一定会再召你!”
　　“你哪知？”
　　“我当然知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西边的天空云霞如火，整个京城都变成一片火红色，明天还会很热呢。
　　“就爱胡扯。”
　　信不信看明天!青见在心里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