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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9、第九十九章(番外——槿娘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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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我将满十五,却在生辰即将到来的次日晌午,被养父毫不留情地卖给了城南苏家。
  临走前,养父作出一副留恋不舍的样子,说对不起我,可怜当时的我竟也轻易地相信了,还反过来安慰他说没关系,等以后家里的条件好了,爹爹再来将我赎回去也是好的。
  于是自那以后,我成了苏家的丫鬟,专门伺候苏二少爷所有的事务,洗衣煮茶,读书抄课,苏二少爷是个好吃懒做的闲散公子,他总将先生布置下来的文章命我替他完成,可我只念过一年书,许多字根本识不得,况且还要完成每日夫人吩咐下来的例行差事,若是稍有怠慢,我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交代的。
  那些年头里,我便常常为了缝制苏二少爷的一件衣服或是替他抄写文章熬到三更半夜仍不得睡,加之白日里时常受到那些丫鬟婆子们的排挤,她们总将自己洗不完的衣服扔给我洗,将上头吩咐下来的活也一并推给我做,我若做不完就合计着来欺负我。外面钟声响起,我看着那摇摇欲坠的月色,心事哀怨。
  我仍惦记着离别前养父的话,他说等家里的债务还清了,他就来接我,可是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他依旧没有来。
  我记得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我在柴房里竟睡过去了,时过正午,后院的管家婆子便冲进来将我的头发猛地给拽了起来,我吃痛地惊醒,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便蓦地映入我的瞳孔,恶狠狠地,充满愤怒。
  “好你个偷懒的臭丫头,竟敢给我躲在这里睡了一上午,今日是少爷生辰,我们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竟让人把你给忘了!”
  她话刚落下一个巴掌便狠狠地扇在了我脸上,那一瞬间我的脸颊几乎痛得失去了知觉,我伸手摸了摸,触到了嘴角的一丝血迹。
  管家婆子又恶狠狠地咒骂了我几句,但为着外面还有事情要急着处理,她命令我换好衣衫便赶紧上厨房帮忙去,然后气冲冲地迅速离开了。
  她人一走,我便一下子无力地倒在了地上,浑身发烫。
  那一次烧热,我昏迷了整整三天。
  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我被罚跪在冰天雪地的祠堂后院,纷扬的大雪伴随着鬼哭狼嚎的风声,我被冻得失去了知觉,浑身上下亦是动弹不得,就连发丝上的水珠,也都变成了一触即碎的冰棱子。
  那时的我生不如死,想这样的生活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呢?爹爹既不来接我回家,苏家的人又个个欺辱我无依无靠,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丝毫立足之地,与其如此,若是能被这大雪给活活冻死,我也是极愿意的。
  于是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正身处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里,有阳光和微风,有骆驼和风铃,想着想着,嘴角竟扬起了一丝微笑。
  可就在我要晕倒在雪地里的时候,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了起来。
  醒来的时候,我竟躺在那张自己无比熟悉的床榻上,是的,虽然我从来没有在这床上睡过,可是我日日晨起替苏二少爷叠被整理衣物,这个屋子的每个角落,我早就深谙于心。
  心里猛地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我赶紧从被窝里坐起身来,果然,身上被人换了一件干净如新的衣物,我的长发散乱地披着,完全不是自己的模样。
  浑身上下剧痛无比,我像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耻辱的泪水几乎汹涌而下。
  然后我便看见了苏长寓一脸得意地自门外走了进来,随他进来的,还有一干垂头顺目的丫鬟奴仆。
  下人们手里端着换洗水盆以及衣物发饰,其中一位小丫鬟竟然上来就要替我更衣。
  “滚开!”我几乎是在咆哮,冲上去将那些人手里的盘子全部打翻在了地上,只恨的不能立刻上前杀了那个畜生。
  可是苏长寓竟然就那样看着,笑得满足。
  “明儿啊,你说你怎么还是这么任性,早知道无论如何还是会栽到我手里,你说你又何苦受了那么多的折磨呢?是不是?”他仿佛非常满意自己的杰作,即便是我恨他入骨,即便被他三番五次地骚扰,我也只是想法设法地对他避之不见而已,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竟能手段如此下作,作出如此不堪的事情来!
  我将嘴唇咬出了血,疯了一般地冲出大门,耳边却只略微听见他对身边下人的只字片语。
  “莫追,她自己会回来的。”
  “有谁愿意放着苏家二奶奶这么好的位子不坐,却偏偏要去当那个受人欺任人骑的下贱丫头呢?”
  ————————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我将身上的衣物用力裹得更紧了些,可还是冷得连多走一步都觉着吃力。
  我许久未出城了,可我还依稀记得老家的方向,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走,就一定能够找到养父的。
  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有许多穿着华丽的外来人士,他们坐着马车,连车夫身上穿的都是极好的雪绒衣,我走了两天两夜,还托一位送货物的好心人送了我一程,却依旧没能到达目的地。
  心里越发绝望,从乞丐碗里抢来的馒头已经吃完了,我蹲坐在一条荒凉无人的小道上,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哭到后面越来越大声,全身不自主地开始发抖。
  寒冷,饥饿,害怕,绝望,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尽数爆发,我抱着自己的双腿靠在身后的大石头上,思考着若是找不到养父,我便去寻一条深深的河,纵身一跃,一死了之。
  “小姑娘,谁欺负你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我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那人便走到我身前蹲了下来。
  英眉俊目,宛若天人。
  我以为自己见着了神仙,吓得一下子不敢哭了,便呆呆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后来的我才知道,当时他愿意救下我,只是因为我脖子上的那个梅花印记。
  他说他死去的父亲身上,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他带着我回到苏家取了我的卖身契,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后来是元伯告诉我,他给了那家人一大笔钱,还暗自派人将那苏二少爷给打瘸了。
  他将我带回千山阁后,教我琴棋书画,念诗习字,我好像一下子从地狱来到了天堂,这一辈子从来不曾有人对我这般好过,包括我的养父。
  千山阁的事务并不多,他也常常不在,我不知道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连元伯也不肯告诉我。
  他只是对我下了死令,除了千山阁,我哪儿也去不了。
  于是我便经常坐在山顶上,这里可以看见太阳落山的样子,大片大片雪白的云层后面,太阳依依不舍地同这个世界告别,远处的山脉连绵不尽,起起伏伏的好似浪花翻涌,我俯瞰着这世间的一切,看了太多的日升月落,眼泪忽然就模糊了眼眶。
  曾听这里的弟子们私底下悄悄说起过,说主人的身体并不好,他每次回来的时候总是夜深时分,那个时候我原本已经睡下了,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过是在装睡而已。
  听闻他从我窗外经过的声音,我悄悄穿上外衣起身,趁元伯退下的时候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一路走,我便一路尾随,直到进了钟园门,他终于停了下来。
  “你还打算跟多久?”他说。
  “我……”我语塞,没想到他早就发现了我,一时间羞愧得无处躲藏。
  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很长时间,千山阁的弟子都唤我槿娘,那是他给我起的名字。
  可是一年三百六十日,我不过见得他数十次而已,大多数都是子越回来替他传话,我想见他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只是想见他,仅此而已。
  他见我不说话,在这清冷漆黑的夜晚,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很少听见他叹气,大多时候的他,表情都是淡淡的,亦听不见一点声音。
  所以这一次,他应该是遇见什么困难了罢。
  “主人……”我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勇气朝他走了过去,“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见他不说话,我接着道:“我每日在这山上待着,本也闲着无事,每次你出去也不肯带上我,时间久了,我也觉着无趣得紧。要不……这一次你带上我?”
  “上次教给你的那首曲子,可学会了?”
  “啊……”我一听说此事便觉得头大,“那支曲子太……太难了……”
  “既然没学会,就等我下次回来再说吧。”
  他的声音冰凉,我一下子就没了话,他总是如此,等我学会了一首曲子,便会有接下来的千千万万首,若背熟了一篇文章,亦会有之后的千千万万篇,他的目的,就是要让我彻底死心,断了下山的念头。
  好在后来的我也真的断了这个念想,那段日子他回来得格外频繁,且时常一回来就回屋里倒下睡着了。
  我不敢去惊扰他,便想方设法地找人打探消息,因为是首座弟子的缘故,所有人对我也是毕恭毕敬,虽然并没有人知道我和他真正的关系,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
  这日傍晚,我像往常一般从书阁回来,正准备卸去妆发沐浴,突然房门被人“砰”地一声撞开。
  我猛然大惊,正准备拔剑往门口走去,却发现主人倒在了地上,额头上竟还在流血。
  “主人?!”
  “醒醒!”
  我惊慌失措地将他扶到床上躺下,竟闻到了一股酒味。
  他身体不好,怎么能喝酒呢?还有他身上的伤,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我极力屏住呼吸不让自己乱了分寸,赶紧从箱子里取出药膏给他清理伤口。
  包扎好伤口,我又给他灌下一碗醒酒汤,一点一点地将汤药喂下,他总算好受了一些。
  我久久地看着他,看着他因为醉酒而红晕的面容,一下子心跳剧烈。
  我从未离他这样近,更不敢这样直视着他。
  他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唇间的呼吸便落在了我的脸上。
  迷蒙的醉意与清醒之间,我似乎受了巨大的蛊惑,鼓起勇气靠近了他。
  我们的脸庞离得这样近,几乎再近一点,便能触到他的嘴唇。
  他微微睁眼,眼里的醉意还未散去,他的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浅浅地,几乎一瞬即逝。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般,像是要掉进去他为我设下的这个陷阱,只消一秒,就会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可是我愿意。
  我闭上眼睛,上前用力地吻上了他的唇。
  那一瞬间,仿佛电光火石一般,全身的血液都肆虐地极尽喧嚣了起来。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亦伸出手来捧住我的脸庞开始回应这个炙热的吻,我被他吻得几乎窒息,可我还是不肯松开。
  我愿意这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愿意,将我所有的一切全都给他。
  原来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我早已深深地爱上了他。
  我那样费劲心力地想要见到他,我千方百计地找人四处打探他的下落与踪迹,都是因为我爱他。
  可是现在,这个我最爱的人就在身前,他不顾一切地吻我,不要命地,疯狂地,他忘记了自己曾经想方设法地避着我,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忘记了,我和他永远都不可能。
  可是,我却愿意做那个傻子。
  纵然我知道,此时此刻的他,只是醉了。
  可是即便如此,他的心里,是否也有过那么一瞬间,于那千山万水的过往中曾有那么一片刻,爱过我。
  这个吻太过漫长,我也不记得到底过了有多久,他终于清醒了过来。
  和预料中的一样,震惊之余,他一句话也未留下,便匆忙地离开了我的房间。
  自那以后,他再没对我说过半个字。
  直到现在我也依旧不知道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敢向元伯提及此事,所有的一切恍若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以至于我后来回想起来,总会以为那是一场梦。
  可是梦里的人不愿醒来,他便避我如蛇蝎,我再没了勇气主动去找他,此后的年年月月,我几乎快要忘了他。
  ————————
  …………
  山长水远,这已经是我在千山阁的第七年了。
  他也好像早已忘记了那些过去,后来回来的时候,依然会主动吩咐我安排下面的事务。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谁也不会再记得。
  可是我也在安排下人不断外出打探的情况里,得知他的身体再也撑不了多久了。
  他此次回来,就是为了安顿自己的后事。
  我强忍住心下悲痛,顺从地点头答应着他吩咐下来的事情。
  他说:“槿娘,我也不打算再瞒着你了,我的命数将尽,只是有一些事,务必要全部告知于你。”
  我没有哭,当着他的面,我从来不会掉下一滴眼泪。
  他接着说:“过去是我给了你太多的束缚,我不准你出去,是因为你太单纯了,我怕你受到伤害。”
  其实我知道,七年前是他找人将苏长寓给废了,他以前不让我出去,就是害怕那人找到我报仇罢了。
  还有他一直精心设计的为他父亲复仇的计划,他都不想让我知道,他知道我的性子,是无论如何也会跟着的。
  他害怕我出意外。
  因为他有太多的手下,包括那些被他用作棋子的美人,都在这场残酷无比的争斗里,死伤无数。
  可是现在,我全都知道了。
  他坐在长廊下,杯子里的茶水已经没了热气,我心下悲恸,只想紧紧地抱着他。
  我不想听他说那么多,因为过去的我实在太过听话,我已经听了他整整七年的话。
  “槿娘,等我死后,元伯会给你一大笔钱,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越远越好。”
  “再也不要回来。”
  听到这话,我几乎是愤怒地冲他吼道:“主人,您自己定下的规矩,我这一辈子,永远都不能踏出千山阁半步!”
  “我没有说过永远二字。”
  他的声音里几乎一丝感情也没有:“是你听错了。”
  远远有风声吹过山谷,伴随着秋雁盘旋坠落,我的心脏也在这一刻失去了跳动。
  ————————
  半月后,他死了。
  时值冬日,我将他全然冰凉的身体紧紧抱住,元伯命人将我拉走,我疯了一般地挣扎,甚至不管对谁都拳打脚踢,我不让任何人将他抬走,他住在这里,他永远都住在这里的。
  虽然他从来都不肯承认,我真的与他曾经同床共枕过,他亲吻过我的鼻子,额头,嘴唇,他亲吻过我身上每一寸洁净光滑的皮肤,他在梦里,亦然唤过我的名字。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那日秋霜露重,他在暖阁里教过我读过的所有诗词里,这是我唯一记得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