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落叶满长安》秦桑

3、门子

　　长安城郊最僻静的地方有一座刚经过重修的府邸，自从年前主人搬进来长住，便一直是门前冷落，鞍马罕至的。地方的偏僻固然是原因之一，主人宇文毓的尴尬身份却是问题的关键：这位被封为宁都公的先王长子，原本是继承父位的第一人选——宇文毓虽是侧室姚夫人所出，比不得生母是前朝冯翊公主的三弟宇文觉出身高贵，然而这宇文家本是鲜卑族人，嫡庶之分原不似汉室那般谨严。何况宇文觉年纪尚小，在乃父宇文泰崩逝前还没有成年，斯时宇文氏虽已是无冕之王，名义上还是西魏的天下，变数仍在，这般年轻的嗣主，是否能够守护住宇文家的权势还很难说。宇文泰在决定继承人时难免会有几分踌躇：是立年长的宇文毓，还是嫡出的宇文觉？最终他倒向了宇文觉。长子宇文毓的岳父是功高权重的柱国大将军独孤信——这独孤信虽是自己多年的挚友，到底还是两姓旁人，人心难测。宇文毓虽明敏好学，性情上却稍显优柔，将来似乎难免为岳家所制；而嫡子宇文觉，性格上却很有刚毅决绝的一面，深肖乃父，加以时日定可以成就大业，缔造出宇文氏的江山。至于年纪问题，老谋深算的宇文泰思忖再三，倒也想出了两全其美之计，便是将大权托付给最信任的侄儿宇文护，让他辅佐幼主，直到宇文觉可以独当一面。宇文护忠心耿耿，又精明能干，更重要的是他乃是宗族之中至亲之人，宇文泰断然没有放心不下之理。有了这万全之策，宇文泰为自己的英明深感得意，立即确定了宇文觉的世子之位。
　　其后不久宇文泰离世，宇文护担心西魏皇室乘机有所图谋，便先发制人逼西魏恭帝元廓禅位于当时封爵为周公的宇文觉。逊位的恭帝不久便被害身亡，下手的到底是少年老成的周天王宇文觉，还是大权在握的晋国公宇文护无从得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对身为先王长子而又与王位失之交臂的宇文毓所报有的戒心，决不少于西魏逊帝。宇文毓深知自己现下的处境，自然要远离是非，便携着妻子家人躲到了长安远郊的别院中，闭门谢客韬光养晦。
　　其实宇文毓本就是淡泊之人，隐居以来用心于经史，寄情于草木，不再管那世间的种种纷扰，倒也是怡然自得。只是近日岳父独孤信牵扯到叛逆案中，被罢去官爵囚于家中，却是不能不为之担忧的。宇文毓心里明白，以自己的身份，若出面为岳父求免，只怕会适得其反。可如果听之任之，以他对堂兄宇文护的了解，他日未必会放过独孤信，自己坐视不理，等到那时又有何面目去见结缡多年的发妻独孤氏？
　　念及于此，宇文毓不禁一声长叹，人事浮沉太多无奈，为人子婿，自己却也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宁都公府自从搬到郊外便是冷冷清清，府上的门子便成了天下第一清闲的闲差。凡事有得必有失，得了清闲便少了油水，少了很多与达官显贵打交道长见识的机会，也就少了和别人打趣吹牛的许多乐子。这若是换了旁人，八成就会满腹牢骚，找机会另谋高就去了，不过这宁都府的门子钱二，却不同于那些俗人。钱二荣任了这天下第一闲差，越干越觉得适合自己，早已下决心要在这职位上干一辈子了。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这钱二虽出身市井，性情上却与自己那位天潢贵胄的主人颇有神似，于事淡泊——钱二倒不会去研究什么经史子集，他不识字；他也不会侍弄什么花花草草，他没那个兴致。对于钱二来说，每日里酒足饭饱，坐在大门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想着府里那位最俊俏的厨娘（钱二为人含蓄，至今没好意思去打听她的芳名），只是这样，他已觉得是其乐无穷了。
　　今天钱二正像往日一样，躺在下午的太阳底下美滋滋地想着他的心上人，想着想着便进了梦乡。梦里面钱二还在晒着太阳，暖和和的舒服极了,正在无限惬意的时候，晴朗的天空忽然响起雷来，钱二咕哝了一声：“这奇怪的天气！”便懒洋洋地爬起来收拾东西，正迷糊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钱二觉得很纳闷：我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这府上从来连个鬼影都没来过，今天怎么会有人登门？
　　“府上有人么？劳驾开个门！”
　　还真有人上门。钱二趿着鞋踱到门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着门缝高声道：“主人吩咐了，不见客！尊驾请回。”
　　“是随公府的少夫人，来见宁都夫人的，烦请门上代为通报！”
　　钱二这才明白，是门外不速之客的辚辚车轮声打扰了自己午后的清梦，他顿时来了脾气：“说了不见客不见客，主人吩咐不见，夫人也吩咐了不见！真是烦死人了！”
　　这边门内刚说完，那边门外就听见一个年轻女人开始发作，她的脾气显然比钱二更大：“什么不见不见，你这门子知道本夫人是谁就说不见？我是你们家夫人的亲妹妹，来这里与她有要事相商，识相的赶紧开门迎接，否则本夫人要了你的狗头！”
　　夫人的亲妹妹？钱二是宁都公搬到此处才被雇来做门子的，从不见主人家有什么内亲外戚的来走动，也不认识什么夫人的亲妹妹。主人不见外客的规矩钱二倒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又强调了一遍：“主人说了不见客的。”
　　“你就不能去通报一下吗！误了事你担当得起吗！”门外少妇的怒火简直可以把大门震碎，然后得以直接闯进府来教训这个不懂事的门子。
　　来人是家主的至亲，又摆出这样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架势，若是别家的门子，早就乖乖地大开中门迎接上宾了。然而钱二和他们是很不一样的。钱二深知，作为一个门子，尤其是如宁都公府这等人家的门子，绝对是要有职业操守的。主人吩咐拒客，他钱二拿着工钱从事着门子的工作，就要严格按照主人的要求来办事，纵然是各路神仙驾临都要拒之门外，更不用说门外那个脾气很大、恨不得生吞了自己的陌生女人。
　　哪怕她是主人的小姨子。
　　钱二意识到自己作为门子是多么的优秀，心中立刻充满了力量。他挺直腰板，坚定地对门外说道：“主人只吩咐我看住大门不让外人进来，没让我通报来人，客人请回吧，我是不会开门的！”
　　门外的独孤伽罗万万没想到来看姐姐也会困难重重，竟然会被蛮不讲理而又胆大包天的门子拒之门外，真是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你这门子叫什么名字？你再不开门，你家夫人知道了一定不会轻饶了你！”可是遇到钱二这样冥顽不灵的门子，她除了嘴上发狠之外也是无计可施了，门里的钱二干脆不搭理她了，自顾自地去晒他的太阳。
　　江离陪同伽罗前来，看到这般情况便劝道：“宁都公不愿见客也有他的道理，不如我们先行回府吧？实在犯不着与这门子置气。”
　　独孤伽罗听门内没了动劲，也有些灰了心，想来父亲的事纵然见着了姐姐姐夫也未必有什么解决办法，本来就是无用之功，现在既然连大门都进不了，真不如打道回府。只是这一回是公爹杨忠一定要她来此商量的，公爹不过是父亲的旧部，对这件事还十分的上心，自己这亲生亲养的女儿，居然被区区门子挡了驾就折返而归了，又似乎不好交代。
　　正在门外踌躇着，忽然听到门内有说话的声音。伽罗听着声音耳熟，便向门里喊道：“门里面的是不是瑞叔啊？”
　　卢瑞是宁都府中的老仆了，在没搬到这里之前，因为离得近，独孤伽罗是常来府上走动的，卢瑞一听声音就辨出是她：“门外可是夫人娘家的七小姐？”
　　“是我是我，你快给我开门！”
　　卢瑞这边要去开门，一边钱二提醒道：“老卢，宁都公可说过无论谁来都不要开门的。您老放她进来，上面怪罪下来可不干我的事哦。”
　　“不会吧，七小姐又不是外人。”
　　“我可不知道会不会。”钱二懒洋洋地说，“我还是睡我的午觉喽！”
　　“都什么时辰了，还睡午觉！”卢瑞狠狠地瞪了钱二一眼，不过转念一想，其实他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便对着门外说道，“请小姐稍等，待我去通报一声。”

　　过了没一会儿，卢瑞过来开了门。独孤伽罗如此辛苦终于进了姐姐家的大门，第一眼看到老仆卢瑞点头哈腰地向她致歉，本来是不好再多说什么的，可第二眼却看到那个钱二毫无愧意地歪在一旁根本无视她的出现，便不由得怒从心头起，顾不得什么尊严体面，走过去狠狠地踹了钱二一脚。
　　钱二还在自顾自地闭着眼享受他的阳光了，没料到遭到这突然的袭击，睁开眼时伽罗已然径直走了过去，丢下他忍着痛抱怨不止。
　　伽罗出了心中恶气，本来也不打算再与他罗嗦，可听到钱二在身后不干不净地小声嘀咕，便忍不住回头呵斥道：“你再胡说八道，小心你的舌头！”好在有江离在身边低声劝解，卢瑞也出来训斥了钱二几句。
　　钱二识时务地闭上了嘴，他心里想：“这个女人可真是凶啊，还是大家闺秀了，怎么会这个样子，居然对我一个门子施以暴力……她身边的侍女倒是很温柔贤淑的样子，只可惜没有看到正脸。从背影看，应该不比我心上的那位厨娘差。不行，我是个专情的人，不能胡思乱想，改日我一定要当面问清我心爱的厨娘叫什么。我钱二连主人的小姨子都敢顶撞，这点小事就更不在话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