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谷负雪》究竟不爱喝中药

8、第 8 章

　　獐子肉吃完了，曹将军从马背上取下酒囊，给谷之岚喝了一口，辛辣呛鼻，她咳嗽着，眼泪都咳出来了。
　　曹将军见她喝不惯：“北边雁门关的酒，总是要比南方的烈。”
　　“准备得这般周全，出来作甚？在天策府中喝不是更好？”
　　曹将军长饮一口，叹道：“没奈何，犯了错儿被媳妇儿给扔出来啦。”
　　静默了一会儿，曹将军问她：“你在寇岛待的时日也不短，可曾悟到什么旁的门道？”

　　寇岛鱼龙混杂，是各方势力角逐的焦点。这次向江浙沿岸百姓袭扰的倭寇以一刀流成员为主。一刀流是谢云流创立的组织，这次袭扰，可以看作是谢云流对中原武林的挑战，和上次宫中神武遗迹中，爱徒洛风惨死的报复。倭人想要浑水摸鱼，窃取大唐繁华；中原武林尊严不容侵犯，于寇岛一战正好扬名立万。所以才在寇岛战做一团。
　　于睿很了解各方想要的是甚，对曾经的大师兄，她以柔怀辅以武力。谢云流的心结在与误伤恩师和爱徒惨死，恩师暂且请不过来，但把洛风还给他还是能做到的。于睿做客万花谷那么久，怎会看不出裴元藏了纯阳弟子，遮遮掩掩地为他治伤？修书一封，洛风亲笔回信，谢云流信了六成，何况这个四师妹也不是一个能轻易让人拿捏的角色，做个顺水流人情，答允管束住一刀流不再侵犯中原。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刀流中的顽固派也不是谢云流能束缚得住的，于睿少不得四方周旋，今日袭杀倭酋，明日火烧倭营，又一手招安了原本的海岸渔民和部分倭人。这件事说得轻巧做来危险，譬如最后一次，针对倭人中的顽固派，祁进失踪，曹将军伤后修为折损，于睿只能一人挑大梁，还是让敌手放出了诸如“纯阳一脉，绝于三代”的狠辣诅咒。无论如何，终于控制了情势。对于中原武林，于睿给他们扬名立万的机会，也压着他们贪功冒进的行动，天下三智名不虚传，除却祁进的失踪，谋算面面俱到。
　　她本来就是这样，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在她的筹谋下，各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大师兄解开了对师门的心结，李忘生与谢云流冰释前嫌，倭人得到了他们仰慕已久的中华文化，中原的少侠名头渐渐响亮。
　　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唯独她，丢了性命，殒身不恤。
　　什么天下三智，傻了吧唧的。
　　谷之岚一叹。
　　曹将军还告诉她，于睿击杀上杉博文给了倭国极大的震撼，暂时不敢再犯中原。于睿自寇岛归来，还有体温呼吸心跳，然长眠不醒，李忘生废了极大周折，请来传说中早已羽化的吕祖，也只能保住她的命，唤不会她失落在寇岛的精魂。
　　祁进失踪，于睿沉睡，纯阳的日子还要继续。为了继续震慑倭寇，李忘生不得不封锁于睿沉眠的消息，每有外事便遣刘梦阳假扮乃师，至今已四年。
　　难怪，难怪早前在长安郊外遇到的那班纯阳雏儿说，于睿与阴阳术大家对阵完胜而归，白白给了她虚妄幻想。
　　谷之岚容色黯淡，曹将军偷觑谷之岚脸色，不知她可曾想起了那件事儿。

　　寇岛上，上杉博文祭出自己血肉身躯，以自己的精神游丝被永远镇压在须佐之男的天羽羽斩之下为代价，强行发动了阴阳术里的禁忌之咒，意图咒杀谢云流的师门，咒言：纯阳一脉，绝于三代。
　　于睿身为纯阳五子之一，怎能放任敌手伤害纯阳？她与上杉博文缠斗在一处，浩浩剑光如匹匹白练，把上杉博文裹成一个茧，锋锐的剑气紧紧黏住对手，压得他下咒的手决都掐慢了一拍。
　　上杉博文虎吼一声，一手掐诀，一手与于睿对掌，内劲绵密，把于睿的剑尖吸在掌心，逼着于睿和他比拼内功。
　　江湖比试，最凶险的方法莫过于内力的决战，双方看似平平淡淡地立着，用毕生修为冲击对手的本源，不死不休，直到一方内力枯竭，被对方的攻击摧毁了丹田内腑方才罢休。
　　为了打断上杉博文的咒术，就是火坑于睿也得毫不犹豫地往下跳，全身修为灌注剑尖，抱元守一，静息凝神，全身修为如大海汹涌浪涛，直逼上杉博文。虽然她不是以武功著称的江湖高手，但三十多年的寒暑之功，紫霞功精纯绝妙，依旧是大多数江湖人不可比拟的。
　　然而十弹指以后于睿就知道自己错了，上杉博文眼下正在催动咒术，正在与天地沟通，于睿此时和他比拼内力，无异于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天地，天道的威严瞬间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就是吕祖此时在这儿，恐也不能扛下这天地之危。
　　上杉博文洋洋得意：“哈哈！中原武林传得神乎其神的清虚子不过如此！无论如何，你今日是一定要把命留在我手上了！”
　　他对着天空怒吼：“谢云流！我今天杀了你师妹，明天就能杀了你！记住，你师妹是因你而死的！”
　　在上杉博文癫狂之际，于睿忽然撤剑，任凭上杉博文的内劲把她的内腑冲击得七零八落，丹田剧痛。身为这帮来到寇岛的侠士的魁首，于睿是不能被打败的。她硬生生咽下一股一股喉头的腥咸，暗红血流却从鼻尖流了下来。
　　她舍弃了一切，架住上杉博文的双掌，咆哮：“谷之岚！”
　　这才是她策划的杀手锏，既然力弱不能敌，那就只能想办法智取。于睿知道，无论她去到哪里，谷之岚的目光总是追随她左右的，所以她用身体挡住了上杉博文的视线，用尽全身力气纠缠住他，把机会给了谷之岚。于睿相信，只需要一招少明指，上杉博文沟通天地的强大咒术就会被强行打断，届时不用她出手，恐怖的反噬之力也能要了他的命。
　　她拖住了上杉博文五个弹指，足以释放少明指了，但她始终没有感到压力有丝毫减轻。强横的劲力压在剑身，长剑哀鸣，忽然从中折断，于睿撑不住，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下山丘。此时，上杉博文七窍流血，这是咒术初步沟通天地的征兆。
　　于睿失败了。
　　谷之岚完全懂得于睿的意思，少明指掐在手中，她面容惨白，眼含热泪，泪珠滚滚欲下。于睿用身体挡住上杉博文的视线，也挡住了少明指的去路。身为医者，谷之岚的确能轻易做到让少明指从于睿的肺腑间穿过，先杀上杉博文再来救她。但这样的想法只能适用于于睿重伤之前，上杉博文的内劲把她的脏腑冲击得乱七八糟，少明指一出，指不定就会刺中她的心脏，即使没有，少明指所含的镇杀之气，对于睿重伤之身来说，依旧是致命的。
　　她满手都是汗，好像又回到了谷家被灭门的那个夜晚，凄苦无助的小女孩咬着唇不敢出声，牙齿咬破了下唇，裙摆上全是血渍。忽然，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转出一个温柔可亲的白衣道姑，她笑着摸摸谷之岚的额，不顾她满身血污将她抱起，把温暖和阳光带给她，暖煦的温度是谷之岚一直贪恋的，明黄阳光洒在身上，裹着黑衣的祁进不能再靠近半步。
　　廿哉旧梦，谷之岚一直活在恐惧中，后来有一个人带给她安定，要亲手杀了于睿，谷之岚下不了手。
　　谷之岚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起气息微弱的于睿，泪如雨下。她抱紧了于睿，仿佛要把于睿揉到自己身体里藏起来，让她不再受半点伤害。
　　“于睿，对不起……我……对不起……”
　　于睿长长叹息一声，就像长鞭直接抽打在谷之岚脆弱的心上。
　　话不能说太多，否则牵动气机，会再也压不住伤势。于睿微笑着环住谷之岚的脖子，轻声说：“不能怪你，我不怪你的。”
　　手上劲力一吐，谷之岚应声而倒。于睿颤颤巍巍从怀里摸出八卦镜……
　　曹将军大喝：“拦住她！”
　　……
　　曹将军饮下最后一口烈酒，想着，若有一日，燕帅和安禄山连成一串儿，她要杀了安禄山必先杀了燕帅，她下得了手吗？
　　生存的渴望和对挚爱的眷恋，到底选择哪一个？
　　戎马多年，漫长时光都在倥偬之间，在刀剑上打滚，黄泉路上开道儿的她尚且答不出这个问题，遑论是谷之岚了。
　　于睿冷静明锐，自然能最好地取舍权衡其中利害；谷之岚却是性情中人，这般作为，委实难为她。
　　于睿一生算尽人心，却独独看不透，自己的心上人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