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止浮生》无名清茶

4、第四章

　　转眼，我升上了小学五年级。这五年，我在班里从一个遭受议论和白眼的对象，逐渐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透明人。这对我来说，是件极大的好事。只是有一件事，让我一直觉得很烦。
　　从我十岁以后，父亲就没有再接送我。阿狼瞅到了机会，每天都想方设法地在外面围堵我。阿狼人高马大，还有一帮兄弟，我十几岁了，却还没有一个十岁的孩子高大。
　　很明显，我打不过他们。
　　所以每天下午一放学，我一定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打不过，还躲不过嘛！
　　可上了学之后，我知道了一句话，叫做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躲了阿狼两年，还是被逮到了。
　　阿狼一群人是在后山堵到我的。我敢说，如果不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把脚扭了，他们绝对追不上我。
　　阿狼站在我面前，他的兄弟们把我往前挤。待会儿要真动起手，就让他们打两拳好了，然后找准时机赶紧逃跑。我在心里想着。
　　阿狼趾高气昂地瞪着我，你跑啊？怎么不跑了？不是每天都躲得比兔子还快吗？缩头乌龟！
　　我不说话，心里却暗骂着，神经病！你不堵着，看我跑不跑！
　　你又不说话是吧，行！你不说，我来说！
　　我转过头，看向别处，阿狼的话，我听了五年，嫌烦！
　　你阿梁不仅是个灾星，害死了村子里的人，还是个不孝子，克死了娘！

　　我和阿狼打架了，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先动的手。
　　我可以忍受阿狼说我是灾星，骂我是缩头乌龟，但我绝对不允许他提到我母亲。
　　舒姨要不是为了生下你，根本就不会死！是你害死了你亲妈！
　　你胡说！我大声反驳。那时我还不知道母亲真正去世的原因。父亲只说母亲太累了，才会选择长眠于地下。
　　我没胡说！阿狼吼得比我还响，村里人都知道，舒姨是生你的时候难产死的！你长这么大，梁叔没给你过过生日吧！那是因为，那天是你妈的忌日！
　　嘭！我一拳狠狠地打在了阿狼的脸上，打完后，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是气的，也是冷的。
　　阿狼震惊了两秒，摸摸嘴角，流血了。
　　揍他！阿狼气急了大吼。
　　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会摆好保护姿势。可这一次，我只想打烂阿狼那张嘴，看看他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我和阿狼他们扭打在一起，显然是不占优势的。阿狼一拳打在我肚子上，我疼得直不起腰，倒在了地上。这是我第二次体会到身高体壮的优势，只不过，这次占优势的那方不是我。
　　阿狼像泄愤一样，对我拳打脚踢。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蜷缩在地上，浑身都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狼他们停手了，我一动不动地缩在地上。
　　不会……被咱们给打死了吧……其中一个人说道，他们也许没想把事情闹大。
　　我没死，也没有晕过去，我只是太疼了，疼到连动都动不了。
　　阿狼瞪了一说话的那人，不管了，咱们走！谁也不许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阿狼带着人跑了。我躺在地上想着，我的英雄什么时候才会来找我……

　　夜晚，后山的温度极低。我冻得浑身发抖，一抖，身上就更疼了。
　　我听见父亲叫我的声音，很着急，但我却没法儿应。
　　又过了好久，我感觉自己快要冻晕过去了，父亲终于来了！
　　阿梁！父亲发现了我大喊，飞奔到我面前。
　　他扶起了我，看到我浑身是伤，眼泪忽然就止不住地流下来。父亲没有哭，因为没有发出声音，他只是抱着我流泪。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说，疼！
　　父亲抹了把泪，把我背在了背上。下山的路很陡，父亲走得很小心，尽量保持着平稳。我知道父亲在尽量克制自己不要流泪，因为我身上还是挺疼，那是父亲在发抖。
　　回到了家，父亲把我放在床上。李叔也回来了。
　　李叔年轻的时候，学过点医术，父亲让他帮我看看，自己去厨房烧点热水端过来。
　　李叔帮我看了伤，顺便换了衣服。我觉得李叔也快哭了，眼眶都红了。
　　父亲把热水端进来，李叔拽着他出去了。
　　我看了，身上到处都是淤青，没有一块好地方。李叔哽着嗓子对我父亲说，我坐在床上静静地听着。不过还好，都是些皮外伤，就是左手脱臼了，刚刚给接上。
　　父亲也憋着泪，哑着嗓子，老李啊！今天谢谢你了！你是我唯一的兄弟了！
　　父亲和李叔都泣不成声。我坐在床上，心里嘲笑着，我还没死呢！两个大老爷们哭什么哭！
　　就这么一边想着，一边眼泪止不住得流着。
　　李叔没待多久，父亲就让他回去了。李叔一走，父亲就准备给我擦擦身子。
　　父亲进来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的眼眶还蓄着泪水，只是他一直低着头，不肯让我瞧见。
　　热水真的很舒服，擦在淤青的地方，感觉疼痛都被减轻了不少。
　　父亲帮我擦着，泪水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滴在我的伤口上，有轻微的刺痛感。我又跟着落泪了，说不清是疼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父亲擦着肚子上的淤青，哽着声音说道，你说你！放学不回家！在外面混什么混！
　　我忽然就哭着笑了，应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保证每次一放学就回家！否则就罚我去看渔棚！
　　父亲闷声笑了，终于抬起了头。我看了看他的脸，又哭又笑，巨丑！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李叔吵醒的。
　　睡了一觉，疼痛减轻了许多。父亲去了学校帮我请假。我躺在床上，就听见李叔在村子里大喊，从今天开始，老梁家的儿子就是我李云国的儿子！谁要是敢跟老梁家过不去，就是和我李云国过不去！我李云国光棍一个，没那么多顾虑！谁要是欺负到我头上，我豁出这条命都不会让他好过！
　　我听着李叔这般霸气的宣言，想象着村里人震惊的面孔，笑得肚子都又开始疼了。
　　挨顿打，多个爹，不亏！

　　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才回的学校。父亲还想我多休息几天，我连忙拒绝了。一动不动的日子简直太难熬了！
　　阿狼一有机会还是找我麻烦，但是我们再也没有动过手！我是怕父亲担心，他是怕出事。
　　我也逐渐从阿狼的话里，拼凑出了事实。
　　我是早产儿，刚刚九个月的时候，母亲羊水就破了。
　　父亲措手不及。本来准备趁着天气好，赶紧出海，没想到立刻被人通知母亲要生了。
　　父亲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赶紧回去照看母亲。
　　母亲从早上一直疼到下午，接生婆说，疼了这么久，生的时候肯定更难。
　　傍晚的时候，海上的天突然变了。云一层一层地压着，阴沉沉的，看样子，恐怕会有场大风暴。
　　母亲终于要生了。
　　和接生婆说的一样，母亲生我生得很辛苦。父亲在一旁，眉头一直紧锁着。
　　海上开始刮起了大风，早上出海的渔船还没回来，村里人开始担心。
　　母亲听着接生婆的话一遍又一遍地使劲儿。
　　风暴还是来了。海上掀起了巨浪，带着吞噬一切的气势，一下一下地拍打到岸上，也一下一下地撞到人心里。
　　豆大的雨点哗哗地落下。院子里的树被吹得东倒西歪，窗户也被打得啪啪作响。父亲在房间里一直抓着母亲的手，心跳得厉害！
　　四个小时后，我终于出世了！母亲因为难产，大出血，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听接生婆对外面的人说，我父亲抱着我，在母亲床头哭了一宿。
　　风暴后来也停了，只是早上出海的渔船，没有一艘回来。后来，有人出海，带回了渔船的残骸。
　　一场风暴，夺走了很多渔夫的生命。他们基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很多老人因为悲伤过度，也去世了。那段时间，渔村一片戚戚哀哀。
　　后来，不知是哪里传出的消息，说老梁家生的孩子是个灾星，没足月就出世了，就是为了赶上那个时候，给渔村带来灾难。
　　村里的老人本来就迷信，都没仔细想过，直接就信了！而其他人，怨念积累了那么久，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现在这个消息，正是一个完美的借口！
　　所以，渔村里所有人都把怨念投注到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身上，我在只有几天大的时候，就已经被全村的人给恨上了。
　　小时候，因为不懂，所以不说。长大后，每次接触到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很想跑到村子里，大声质问他们，凭什么把责任都推给一个孩子？我也是受害人！我出生的时候也失去了亲人！我只不过是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降生了而已！
　　可是我心里也隐隐明白着，这么做什么用的都没有。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人承担起他们的怨恨，一个人静静地扛起所有的罪。这个人或许是谁都没有关系。没有我这个阿梁，还有下一个阿梁。而我只需要远离人群，不把灾难带给其他人，一个人孤独寂寞地长大就好。
　　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父亲为人一直忠厚老实，说不定，我早就被赶出渔村，成了孤儿。
　　再后来，我知道了那棵花树是老婆婆在风暴中去世的小儿子种的。也许他也说过像星星这样的话，所以婆婆才会对我笑得那么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