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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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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绵找到工作了。
她打了我的大哥大,把我约出去,说要感谢我之前给他的指导。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咖啡馆在一个人潮熙攘的闹市区,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很浓的咖啡味。我不喜欢喝咖啡,咖啡苦,又浓又苦,我不喜欢那种味道。但是阿绵很喜欢。
她说咖啡一开始喝都是觉得不好喝的,但是喝多了就会上瘾。
她劝我喝一杯,说我很快也会上瘾。
我果断的拒绝了。
我不喜欢上瘾的感觉,上瘾剥夺了人选择的权力,强迫人们非要做些什么才能满足自我。我不喜欢被强迫,即便是被自己的本能强迫,所以我不需要上瘾。
我一直认为,只有懦弱的人才需要上瘾,我不需要上瘾。
阿绵每次和我约会都会早到,今天她依然一如既往的早到。
据她说,早到了一个小时。
我问她:“你为什么每次都来这么早?”
阿绵说:“我也不知道。每次想着可以见到你,就不自觉的来早了。”
我咬着吸管,喝着一杯不含咖啡成分的巧克力奶昔。
我说:“阿绵,恭喜你。你终于找到工作了。”
阿绵用搅咖啡的木棒搅着上面堆了一坨奶油的咖啡,说:“有什么好恭喜的。不过一个小职员而已。”
我说:“小职业,大职业,只要有钱拿不就行了?”
阿绵说:“我想要的不止是有钱拿。”
我说:“那你还想有什么拿?”
阿绵不说话,过了一会,说:“我知道在公司里我是干不出明堂的,它只会消耗我的热情。”
我不太明白阿绵说的“热情”具体指的是什么,她说话一直都是这么模棱两可。但是模棱两可也挺好,太清楚了反而失去了美感。
于是我也开始模棱两可:“有热情的话干嘛不现在就释放出来?你的热情如果可以创造价值,就一定不会消退的,热情创造价值,价值激发热情,还有谁能消耗你的热情?”
阿绵笑笑,说:“我试试吧。”
过了一会,阿绵看着我,说:“阿辉,你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向别人展现真实的自我?我什么要隐瞒真实的自我才能找到一份工作?如果我是我,我就找不到工作吗?如果我找到工作,我就会变得越来越不是我吗?”
我喝了一口巧克力奶昔,我喜欢这个味道,冰冰凉凉的,又甜又爽口,但我曾经听说,做奶昔的牛奶,是牛奶中最次的牛奶。可见最次的东西,也有它可以发光发热的地方。也可以得到难得的欣赏。
只要它找对了地方。只要它遇对了人。
我说:“你这个问题,很有哲学的意义,可惜我不是学哲学的。”
阿绵说:“我也不是学哲学的。可是我经常喜欢思考哲学问题。阿辉,你觉得社会像什么?”
我想了想,说:“什么也不像。”
阿绵说:“我觉得社会像那个!”
“哪个?”我说。
阿绵手指着吧台里,正在从橡胶冰格里取冰块的咖啡师傅。
我说:“社会像他?”
阿绵说:“不,社会像他手里的橡胶冰格。你看,我们所有人就像那个自来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我们流出来的时候是透明的,没有形状,然后我们被装进了那个橡胶冰格里,放进冰箱的冷冻柜里,再拿出来,我就变成四四方方,一块一块的了。我们的形状都一样,大小都一样,温度也一样。然后我们被扔进草莓味的饮料里,咖啡味的饮料里,香草味的饮料里,巧克力味的饮料里,在里面慢慢融化。然后我们就变成了那些饮料的一部分,永远忘记我们自己原来的样子了。我们原来是透明的,是没有形状的,但是谁都记不起来了。”
听完阿绵的话,我沉默了一段时间,喝着我的巧克力奶昔,我忽然我觉得巧克力奶昔的味道变得有点不同了。
阿绵好像没说什么,又好像说了很多。
阿绵也默默的喝她的咖啡,好长时间没说话,神情若有所思。
又过了一会,阿绵问我:“你发什么呆啊?是不是我说的话太奇怪了?”
我摇摇头,说:“不,你说得很有道理。”
阿绵不以为意的撇撇嘴,
“谁说的话你都说有道理。”
我说:“不,你说的话是真的有道理。”
阿绵说:“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说?”
我:“……”
阿绵说:“昨天,韩东给我打电话,说他病了。”
我说:“啊?他哪里病了?”
阿绵说:“心病。他说他想去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说她妈妈知道了他和小刘的事,闹得整条街道都知道了,他说他没法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
阿绵正说着,她的大哥大响了。
阿绵掏出来一看,正是韩东打来的。
我说:“韩东韩东!接啊!快接啊!”
阿绵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慢吞吞的接了电话。
“喂?”阿绵说。
电话那头半天没有说话声。只能听见“呼呼”的声音,像是风声。
我小声问:“怎么回事?该不会是打错了吧?”
阿绵也皱起眉头,不耐烦起来:“喂喂喂?说话!说话啊!再不说话我挂了!你以为我很有时间陪你玩吗?我现在找到工作了!我不是要靠你养活看你眼色的家庭主妇了!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你搞清楚自己的定位行不行?你是我的前夫!前夫!我们没有关系了现在!你别有事没事打电话给我行不行?!真是够烦的!”
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只有“呼呼”的声音。
阿绵忍无可忍,正要按下挂机键的时候。电话那头终于传来韩东那熟悉的声音。
他的声音是那样的疲惫,像泡了水棉布,湿乎乎的,又湿又沉。
“阿绵啊。我要走了。我只是想着……跟你说一声。毕竟我们也曾夫妻一场……”
“你要走了?你要去哪儿啊?”
阿绵皱着眉头问。
韩东沉默了一会,说:“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哪儿,也许,一直游荡,也许,去地狱吧……”
“地狱???”
阿绵吓得大哥大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不知道是摔的还是韩东自己挂断的,大哥大里没声音了,我们和韩东唯一的联系被切断了。
阿绵慌了起来,她慌张的看着我,
“阿辉,怎么办?你说韩东不会是要自杀吧?”
我说:“不会吧。他为什么要自杀?”
阿绵说:“我怎么知道?但他说他要去地狱!”
我说:“好吧。不然我们去看看他。劝他不要去地狱了。人间待着挺好的。”
阿绵说:“好好好,我们赶紧去!”
我说:“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阿绵说:“我不知道。”
我说:“你不知道我们怎么找他?”
阿绵说:“你别吵吵,让我好好想想。”
阿绵说着,两眼向上翻,很显然,她在仔细的回忆着韩东平时喜欢去的地方,现在可能会去的地方。
想了一会,阿绵突然一拍桌子:“想到了!走!”
我不明所以,被她拖出了咖啡馆。
还好今天我骑了摩托车,不然韩东可能就要没命了。
阿绵和我说从前韩东每次不开心的时候都会去爬高楼,如果他只是有一点不开心,他会爬上十几层的高楼,如果他很不开心,他会爬上二十几层的高楼,如果他非常不开心,他可能会爬上几百层的高楼。
介于这座北方的小城根本就没有几百层的高楼,就是连二十几层的高楼都没有几座,所以我们直接锁定了坐落于城外的,唯一的一座高山。
那座高山比城里的所有高楼都高,我们想,韩东应该是爬到那座高山上去了。
坐在我的摩托车后座上,阿绵又给韩东打了好几个电话。可是韩东一个都没接。
阿绵担心的说:“阿辉,你开快一点,你再开快一点!你说韩东该不会已经去地狱了吧?”
我说:“我已经开到最快了,再开快一点我们就会赶在韩东之前去地狱的。”
从闹市区的咖啡馆到城外的那座高山,我飞车过去只花了四十分钟的时间。这个速度已经是我的极限,也是我的车的极限了。
我们来到那座山脚下,我停好车。
进山口有个收费亭,像是荒废很久了。我和阿绵都很着急,尤其是阿绵,特别着急,于是我们也没注意那个收费亭,就这么冲了过去。
结果一个人头突然从那个收费亭里飞了出来。
“嘿!你们两个!买票!当我是死人啊?!”
我一回头,收费亭里居然有人。
我非常的惊讶,我说:“我们不是来玩的!我们是来救人的!”
收费员不屑:“来救人的?你就是来自杀的也得买票!”
我说:“这山又不是你们建的凭什么给你票钱?”
阿绵说:“好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他理论什么?赶紧给钱!”
我说:“我没钱。”
阿绵从口袋里掏了一张十块给收费员。
拉着我赶紧往山顶跑。
爬山的过程很艰难。
对于我这种从来没爬过山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我爬得浑身是汗,气喘吁吁。我问阿绵:“你说,万一等我们爬上去,韩东已经去地狱了怎么办?”
阿绵说:“那就当健身吧。”
我说:“嗯,也是,这么想倒也不亏。”
我又说:“阿绵,你说,韩东要是像我们这样爬得这么累,爬得气喘吁吁才爬到山顶,他还会想去地狱吗?”
阿绵说:“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但是想去地狱的人,肯定不是一时兴起。他应该是想去很久了。”
我说:“你明明很了解韩东嘛。”
阿绵说:“我只是很了解我自己而已。”
我和阿绵艰难的爬啊爬,爬啊爬,仿佛退化成了四足爬行的婴儿。但是婴儿在地上爬一点也不累,反而很快乐,而我们在地上爬可就一点也不快乐了。
就这么努力的爬了一个小时。我们终于到达了山顶。
山顶的风光真是无限好啊。在登上山顶,一览众山小的那一刹那,我感觉刚才流的那些屎汗都没有白流。
我突然能理解了,为什么古代的文人雅士那么喜欢在山顶上作诗,这种俯瞰众生的开阔感,确实能激发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
我没有古代文人的才华,我做不出诗来,所以我只有拿现成的诗来聊表心中的激动之情: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背到最后这一句的时候,一个人的声音和我的声音重叠了。
我和阿绵同时听到了这个声音,我们四处寻找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实在是太奇怪了,它难道是我的回声?
不远处的山石边有一个人,那个人坐在石头上正在俯瞰大地,那个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那是?
那是韩东!那居然是韩东!但是他现在所处的位置非常的危险,他坐的那块大石头就在悬崖边上,他就坐在悬崖边上晃荡着脚,样子还悠哉游哉的。
“韩东!”
阿绵大喊一声。
我赶紧捂住阿绵的嘴,我说:“你别喊!你看他坐在那种地方,你一喊,他一吓,掉下去,你不是成了杀人犯了?”
阿绵说:“我不喊,他不吓,一会自己跳下去,我们还不是见死不救的杀人犯吗?”
我说:“见死不救顶多是良心不好,怎么能是杀人犯呢?”
阿绵不理我,她继续叫韩东:“韩东!韩东!我是阿绵啊!你不要想不开!你要是跳下去了,你就结束了,你就完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韩东没有回头,一直都没有。但是我却能看到他在笑。
笑得很冷。
“什么都没有……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啊……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啊……”
阿绵说:“谁说的,你还有你自己啊!你还有你的一条命啊!你知道为了让你活着,你浑身上下数百亿的细胞每天在多么努力的工作吗?它们没日没夜的工作,不就是为了能让你活着,不就是为了能让它们自己活着吗?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你怎么能为了一点不开心的事就剥夺了它们生存的权力?你什么都没有,但是你还有它们啊!它们从来都有抛弃过你啊!”
我在一边听着阿绵的话,我非常钦佩阿绵的想象力,为了劝韩东不要死,阿绵居然连这么抽象的理由都能想得出来。
这一刻,我才觉得她是个艺术家,她应该做个艺术家。她确实不适合受顾于人,她有她自己的形状。这个形状是别人无法塑造的,只有她自己才能塑造自己。
但是韩东显然没有被阿绵的话说动,因为韩东还是没有回头,他还是一动不动的坐在悬崖边上。
“阿绵,你有没有想象过死亡是什么?”
韩东幽幽的说。
阿绵一愣,说:
“想过,当然想过。但是没多想。你也不要多想,这个没什么好多想的。”
韩东说:“我们每天早上醒来都更接近死亡,没有人能逃避死亡,它让我不得不多想。”
阿绵说:“死亡就是自然,自然的,你就顺其自然不就好了?你把它想得那么透彻又有什么用?”
韩东说:“必须要面对的东西,当然要想得透彻一点。”
韩东停顿了一会,又说:“阿绵,你相信人有灵魂吗?”
阿绵想了一会,说:“我不相信。”
“为什么?”
我和韩东同时问。
阿绵说:“还记的那次我去做人流吗?”
我们当然记得,所以我和韩东都没说话。
阿绵继续说:“那次医生给我打了全麻。我晕过去了。我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医生把我推进去的时候是早上,我在病房里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这中间的几个小时,我完全没有记忆。我什么都不记得。我记得手术前医生在跟我说话。然后就是在病床上醒来了。中间什么都不记得,一点记忆都没有,但是我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不见了。”
我说:“这和灵魂有什么关系?”
阿绵说:“当然有关系!如果人真的有灵魂的话,那在我昏迷的那段时间,灵魂应该会出壳,它会看着我,它会代我记得我不记得的一切。可是什么都没有,如果,我是说如果麻药注射过量,我就永远醒不过来了。我就永远不会看到病房外的黄昏,我的记忆就会终止在我做手术之前。我的生命也就结束了。什么都不会有。就像电视机关机了,屏幕上一片黑。世界消失了,永远都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但是我知道世界其实还在,一点都没变,只是我感觉不到。我的世界消失了。仅此而已。”
阿绵说完停顿了一会,又说:“所以我才想,人虽然有灵,但人的驱壳里不见得真有一个灵魂。死了就是归零。不会有天堂也不会有地狱,连黑暗也不会有。”
阿绵说完,韩东沉默了一会,忽然笑起来:“照你这么说,我们活着,争取那么多东西,争得头破血流,到底有什么意义?反正最后什么都不会有,我们的世界永远的关机,连黑暗都不剩下。那还有什么意义?连死亡都变得毫无意义!”
阿绵说:“本来就没有意义啊,你觉得有什么意义呢?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生命,只有人偏偏要给自己的存在找一个意义,生命不就是来来去去吗?来来去去就是生命的意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