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尹玲娜

22、二十二

　　那天，阿绵和韩东在山顶上唇枪舌战了一个小时，最后韩东败下阵来。

　　韩东放弃了去地狱的念头，因为阿绵告诉他，他迟早会去地狱的，何不在人间多玩一会。

　　韩东对阿绵刮目相看了。他从不知道，他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的女人，原来竟有这样的觉悟。他忍不住的感叹，原来柴米油盐，青菜萝卜真的会埋没金子。

　　那天从山上下来，我和阿绵、韩东去了野风铃。

　　老零据说今天出去培训去了，不在，野风铃里的人也很少。我和阿绵要了各要一杯威士忌，韩东自己要了一杯啤酒。

　　韩东看着啤酒上面的泡沫，看了老帮天，说：“我决定了。”

　　阿绵说：“决定什么了？”

　　韩东说：“我要和我妈摊牌！”

　　我说：“怎么摊牌啊？”

　　韩东说：“我还没想好，要不你们陪我一块去？”

　　我说：“这是你和你妈两个人之间的事，你们母子之间的事，我们两个去算什么？你叫阿绵陪你去。”

　　阿绵说：“我为什么要去？我现在是自由人了，我又不是他老婆了！”

　　韩东说：“你们两个都不愿意陪我去？”

　　我和阿绵同时点头。

　　“那我自己去！”韩东把啤酒杯一推，说走就走。

　　这个时候，让我们想象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野风铃门口的铃铛响了，有人推门从外面走了进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韩东的妈，阿绵曾经的婆母。

　　韩东惊呆了，他惊得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我和阿绵也惊呆了，惊得不停的喝威士忌。

　　但是韩东的妈显然是有备而来，因为她看到我们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惊讶的神情，她非常淡定的向我们走过来了。

　　“呵，你们两个果然鬼混在一起了。”韩东的妈说。

　　阿绵低下头，没有解释，我也没有解释，因为我们俩都知道，今天的重点不是我们俩是不是鬼混在一起了。而是他的儿子，到底是不是和谁鬼混在一起了。而且还鬼混得差点去见了鬼。

　　如果她知道几个小时之前发生了什么的话，她应该感谢我和阿绵对她儿子的救命之恩。

　　但是显然，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还萌在鼓里。这是为人父母的人常有的状态。

　　韩东的妈向我们逼近，我和阿绵对视了一眼，决定退到离她和韩东远一点的地方，以免被无辜伤及。
　　韩东的妈看我们端着杯子坐到了远一些的地方，她冲我们冷笑了一下，在阿绵原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会到这里来喝酒。”韩东的妈对韩东说，“你从小就是个胆小鬼，一遇到问题你就会躲，小时候是多到桌子肚里。现在是躲到酒吧里。韩东，你究竟还是不是个男人？连我这个当妈的都为你感到羞耻！”

　　韩东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了，他的表情先是向下沉，然后又诡异的向上扬，最后居然歇斯底里的哈哈大笑。

　　“我是胆小鬼？没错！我就是胆小鬼！可你难道就不是胆小鬼吗？！！自从你和我爸离了婚之后，你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可那是你的希望，那不是我的希望！那是你想要的人生，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不是个男人？当然，我当然不是个男人！我甚至都不是一个人！我在你眼里根本就是一个工具！是弥补你缺憾的工具！是完成你不能完成的事业的工具！你胆小！你懦弱！否则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追求想追求的东西？你为什么让我来替你去追求你想追求的东西？我是你儿子，可我也是一个人，独立的人！我们之间的脐带早就剪断了！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剪断了！你怎么到现在都还不明白这一点？！你到底要控制我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还好今天野风铃没什么人，否则韩东这样大吼大叫，肯定早就成了视线的焦点。

　　韩东的妈明显很惊讶，她惊讶极了。她没想到韩东会说这些，她做梦都没想到。她非常的惊讶，同时还非常的委屈，委屈至极。因为她觉得她这么些年来所做的所有努力都被韩东曲解了，都被韩东否定了。

　　“你就是……你就是这么想我的？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是为了你好啊！这么多年……我都是为了你好啊！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韩东他彻底的镇静了，他像泄洪一样，把积攒在胸口的怨气全都爆发了出来，这口怨气差点把他逼到地狱去。现在他庆幸幸好自己没去地狱。

　　他重新找酒保加了一杯啤酒，慢悠悠的喝了一口，整个人很自在。

　　“为了我好？你为了我好？你知道我认为的好是什么吗？你从来都不了解我，你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喜好你还说你是为了我好？我打个比方好吗？比如你是一只屎壳郎，而我是一只蝉。”

　　韩东说完，想了想，摇摇头，说：“算了，还是我是一只屎壳郎，你是一只蝉吧。比如我是一只屎壳郎，你是一只蝉，我觉得屎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把它送给你，我觉得我是为了你好，但是你觉得好吗？你会感谢我这只兢兢业业为你送屎的屎壳郎吗？”

　　我和阿绵听了韩东的话面面相觑。

　　我小声说：“韩东不愧是有志成为作家的人，这想象力就是非比寻常。”

　　阿绵也小声说：“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他想象力这么丰富。韩东这货真能装。”

　　阿绵刚说完这句话，韩东又开始发表他的大论了：“妈，这么多年，你知道我过得像什么吗？我过得就像一只变色龙。在外面，我是这个颜色，在家里我又要变成那个颜色。在同事面前我要变成红色，在爱人面前，我又要变成蓝色，”

　　我用胳膊肘碰了碰阿绵，我说：“他说的爱人是你吗？”

　　阿绵说：“废话，当然不是，是小刘！”

　　我说：“哦。”

　　韩东还在继续着：“你知道做一只变色龙有多辛苦吗？但是变色龙并不是生来就想变色的，他们变色是被逼的，是遇到了危险，是不得已的自我保护！他们太辛苦了！就像我！我没一天活得像我自己！我在公司里做再大的主管又有什么用？我首先连个人都不是，这些你都知道吗？！”

　　韩东说着说着，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别人的眼光有那么重要吗？别人的眼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这下，韩东的妈也不甘落下风了，她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绝地反击的机会，她立刻抢过了韩东的话头：“当然重要！别人的眼光当然重要！别人的眼光如果不重要我们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眼光？”

　　韩东说：“他妈的谁知道你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眼光？”

　　韩东的妈说：“儿子，你太傻了！别人的眼光不止是眼光，他们只是先用眼光来表达他们的不满，你如果不收敛，不改变，他们就会用行动来表达他们的不满，你会受到阻碍，你会受到伤害，所以人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因为眼光不仅仅只是眼光，眼光只是行动的前奏而已，这个道理你究竟懂不懂？！”

　　韩东说：“我不懂！我也不想懂！我只知道惧怕别人眼光的人最后只会被别人的眼光杀死！只有不惧怕别人眼光的人，最后才能杀死那些眼光！这个道理你究竟懂不懂？！”

　　韩东说完，擦擦眼泪，笑笑：“算了，你不会懂，你不需要懂，因为你早就被别人的眼光杀死了。你已经变成了别人的眼光的一部分。你就是别人的眼光。而我，不会再害怕你们了。我要做我自己。我要杀死你们，而不是让你们杀死我。你们这群平庸的眼光，最看不得的就是有人不平庸。”

　　说完这些话，韩东喝完了最后一口啤酒，打了个饱嗝儿。

　　“阿绵，阿辉，我先走了。今天谢谢你们救我。”

　　我说：“你该谢谢阿绵。是她救了你。”

　　“阿绵，谢谢你。虽然我不爱你，但是我很高兴能认识你。”

　　韩东说完，丢下他的妈，甩了我和阿绵，潇洒的推开野风铃的门走进了夜色里。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韩东失踪了。

　　但是我和阿绵并不担心他去了哪儿。我们至少可以确定他仍在人间。这样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