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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醉太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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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不了包票……这里有些地方,我的办法还解释不通。”我看着李治的眼睛一字一顿,“而且你一定记得,明天--或者说今天,我们就得上洛阳去了。你老爹可在等着呢。”
从此李治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暗自懊悔。因为,差不多是连轴转的,我们从长安去洛阳再上定州,一路都在李世民跟前。在陛下面前走神,他会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同时李治禁止我被外人(等于所有活人)发现正在傻楞以免影响其形象--那就别诸多怨言了拜托。
他第N次打听进度时,我抢白了这一句。五秒钟后乌鸦眨巴眨巴眼,脸色和周围气温一并沉了几分。苍天,我现在顶用不着的就是冷到发抖,某个死要面子的呆鸟的老爹可看得清我呢。
虽然正是夜宴,虽然正处校场,可有火炬之光刺破夜空另有大唐帝国领导核心最高阶的人物,那个文质彬彬嘴上没毛的太子,无论如何都得表现得靠谱一点。
我努力装做相当觉悟,心中却拿着美国做比较。对唐帝国的国力兵力我已有足够概念,今夜他们展露的雄壮的上下一心仍然令我心悸。中心点是一身戎装的李世民陛下,兼备天子的威严与天策上将的威武,浴火威凤般容光焕发、只可仰视;几乎每一个人都完美地归属于他,萃灿夺目的同时也无怨地为君主的荣光充当基石;校场正中演出《秦王破阵乐》,乐声直冲云霄,但自中心到每一位士卒,这个整体里找得到堪比天空的辽阔,这其中的战意比破阵乐更容易惊动三界。可惜最靠近内核的地方有两个人败坏气氛:李治冷眼旁观,而我一心想要逃离。
我再怎么端正姿势,都无法比吴王更像他们的父亲。李恪也只是亲王的紫衣打扮,与父亲的几分相似却使他比我及得上在场的将军。--也可能是因为我念叨着《兵车行》。
其实“哭声直上乾云霄”等等语句完全不适合当下。我亲眼目睹数千男儿自备战甲请求参军,他们脸上闪耀的豪气是如此一致,可能高句丽那边也有些这样的人。
不象杜甫那时,眼前是贞观盛世,几百年来最光荣的时代,百姓当然乐意效忠于创造了这一切的这位圣上,为他出生入死。也许我不合时宜,但我不打算乐意。就算清楚明白知道后来的世界和中国是成千上万回战争的结果,我还要固守自己最先接受的准则:不首先发动进攻,如果反战已经不可能。
一如既往,李世民要散播礼仪教化,不比自由平等好听太多。他真是非赢不可,李治告诉过我他的理由:
以大击小。How true,以大欺小就更对头了。
以顺讨逆。不好意思,我恰好知道何为“正义有无数父母但非正义是孤儿”。
以治乘乱。内部矛盾和入侵的区别,既然我们分得清,高句丽人分得清也不奇怪。
以逸待劳。乍一听以为转到我方劣势了,原来不是。
以悦当怨。如果朝鲜半岛那也是您说怎样就怎样,我没意见。
到目前为止,唐太宗陛下唯一向我显示的圣明,是他会带走长孙无忌。
“这回赢个沙场战骨寒,是为了争何事,我可以知道吗?”我盯着李治想出这问题,已不那么介意韩国的历史演义了。
“公布于天下的是,为高句丽铲除逆臣盖苏文,雪君父之耻;”听了美国事迹再讲这些,李治嘴角有压抑不住的笑意,“为我大唐子民,则是清洗前朝四征不成,百姓父兄葬身异乡之仇。”
他的笑容寂静地扩张,有一瞬我好象看见夕阳下的白骨遍野,乌鸦斜掠而过。
我可能知道他笑什么。这校场上也有亡魂,都是死于兵刃,一幕又一幕的临终片刻在我眼前闪现。这些亡魂缓慢地四处移动,视线长久停留在活着的战士脸上,像在寻觅某物。李治漫不经心地离开我,去与他们攀谈,没有活人听得见那些谈话。他看上去从来没有这么像已经死了。
谁授权予李世民为他们报仇,在连他李治都未曾就此领域发言的时候?
生死两界皆为我见,但几时能见血洗净血?即使漫地白骨有人收,狰狞的残骸还是春闺梦里人吗?我不否认为国捐躯的荣耀伟大,但这次,明明是李世民把人家从家乡骗走,用他们的性命满足他的私欲……
“这样的国家,其进步意义主要在于,仅仅在社会组织上稍做手脚,权贵们就能以国家之名对本国底层人民实施持续性的、制度化的、近似不知不觉的最大规模抢劫。一旦需要对外动武,只要吆喝那些贱民杀向敌阵,根本用不着亲自动手,天下财富就尽入縠中。”我默诵帝国的这一种定义,满怀躲开附近那个有亲自动手癖好的特例的奢望。
抵制却不得拒绝,这是我的恶梦之一,然后,是眼下的李治。如果没有小畹,没有另一个见他所见的人,可能他早就疯了(虽然现在看来还是很有这么个迹象)。死亡象是他的私人领域,太能说明问题了。
有些亡魂茫然地望着我。不像葭葭,他们似乎忘了为何留下,只是烟雾一样在大地上无力行走。看上去,李治没告诉亡魂们,今上来为他们报仇来着。
知道又怎样?他会这么反驳,古往今来每一位沙场亡灵都出言反对,活人会罢手么?闭嘴。
这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这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如果我认定这是罪恶,那就自认倒霉吧。
“战争从来不曾停止,杀戮每一刻都在进行,”鼓声震荡地面,李治身在远处,低语却水银一般沉进我的脑海,“既然也心知肚明,为什么要如此感伤?”
“我……想尊重,所有人生存的权力。随便你怎么说都好,要为战争作贡献,我觉得死还好一点……”
“没这必要。”
这句好象是他说的,不过,我还没放弃自我开脱呢。
“姑娘将嫁衣留给了小妹妹……”三年前这句歌词闯入印象。是我看二战胜利六十周年红场阅兵直播时看见的,几首俄语歌不记得一个音符,这句字幕却保存下来。直到现在,我也坚信它比《长生殿》强。
颂乐仍未止息,我可以在心里哀悼从古至今到未来的一切,这是我惟一得到的小小恩准。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中鸽子飞翔/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白桦林》,跟随那一句的悲剧浮现的当然是这首歌。本文娱委员高一时就是将它作为班级合唱曲目,参加红五月歌咏比赛的。
有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
她是送出了嫁衣再等的吗?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记忆可以证明,期限是生者的生命。此后呢?
雪依然在下村庄依然安祥/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脑海中歌声渐渐响亮,真奇怪,是我自己的声音。李治再次开始审视我,眼神繁复得出乎意料;亡魂们都在观望,我他们听见了?
恶耗声传来在那个午后/心上人战死在远方沙场/她默默来到那片白桦林/望眼欲穿的每天守在那里
她说他只是迷失在远方/他一定回来来这片白桦林
有些事始终没变。比如说,有人等你回家。至少,这些隋唐古魂赞同我。
又是一遍“谁来证明”。我复述最打动自己的字句,终于想起游园后被遗忘的、关于铭记和忘记的梦。我仍旧无从辨驳,对逝者的回忆,越甜美也就越伤人,却越难舍弃。那么,白桦林中的那个姑娘,她的心上人会不会宁愿她忘了,重新开始生活,任自己彻底归于虚无?
长长的路呀就要到尽头/那姑娘已经是白发苍苍/她时常听他在枕边呼唤/来吧亲爱的来这片白桦林
在死的时候她喃喃地说/我来了等着我在那片白桦林
终究放不开。痛得刻骨铭心也好,那些回忆可能比生命还要重要……
我放纵着思想,不由自主地复现排演时的情景:为了观赏性,班上抽调人员出演了一出舞剧。我怀念起大家一块儿设计的动作,怀念我们的女孩优雅若天鹅的步伐,怀念我自己向她的敬礼,怀念台上只有我俩的热烈的旋转,哪怕是剧情里的幻景。她心碎地独舞,直到最终,我带她离开……
归心淹没了我,呼吸此处的空气让我窒息,因为突然间这时的一切都变得那么可恨。同样格外清晰的还有无能为力的自知之明,意识到这些时,我早已泣不成声。为逝者,更是为了自己。
抬起头,迎上了李世民的目光。他似乎有点感动,但肯定不怎么满意。“如今正是让天下见你风范的大好时机,怎能将自己等同弱质女辈?”陛下说道,“朕征讨蛮夷,留你镇守国家,并有天下贤才辅佐。为善必赏,积恶必诛,心存于公,事不僭滥,仅只而已。有什么好哭的?”
“儿臣九岁偏孤,幸甚由陛下亲手抚养,恩准儿臣侍奉膝前。离别在即,实在是……陨心泣血…”李治懒懒地飘回来,瞥向父亲的眼色与口吻一般毫无诚意,“继续哭吧,你知道他有多吃这一套的。”
从李世民没忍住的泪花里我加深了这个印象。可相对李治那儿还差一点:好长一段时间他扬着嘴角,惨白如月的一双眸子却像冷兵器军工厂,向世界倾倒仿佛无限的制成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