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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日宴 ...

  •   圣历二年的春天,来得不早不晚。

      春分之后,不提已将开败的桃李棠棣,海棠和木兰恰恰盛开,各种花木争奇斗艳。夹杂着花香的风吹拂过长安东西一百零三坊(1),于是有那初来乍到的游子就兴致勃勃地出城踏青了。

      长安人对于这种行为只是含蓄地笑笑,轻嗤不曾出口。出城游春,那也要等到上巳(2)之后,曲江春水已暖,官府都会在那时休沐。届时曲江池畔,旗帜招展,各色珍贵的锦帛也只是充作贵胄的路障(3)而已,更别提赫赫扬扬的亲王,公主车架了,那可真是比春光更夺目一分啊。

      而现在这个时节,长安人遥遥望向坊墙挡不住的远处宫殿,巍峨高耸,天气晴好时似乎还能看到含元殿(4)顶上的瑞兽,帝国最顶级的贵族此时想必在尽情享受着陛下的春日宴罢。他出神的想着,宴上会有胡姬歌舞吗?皇亲国戚们所饮的浆(5)和东市里卖的有什么不同呢?
      他将皇城内的欢宴想象得尽善尽美,尽管自己只是东市里区区一个贷驴小儿(6)而已。

      不过对于坐在麟德殿(7)上享宴的某些人来说,在甘美的浆都比毒酒更难让人下咽。临淄郡王木煜看了眼上首坐着的伯父一家——大周皇嗣木显和他的妻子。木显满面风霜,皇子的养尊处优被这些年的流放生活消磨得一干二净,而且神情凄惶,好像在这殿上随时会有人把他拖走处死一样。
      而他的妻子,皇嗣妃韦氏就更可笑了,只是一场普通的家宴,居然穿着彰显身份的全套皇嗣妃礼服,头上的金树晃得人眼花。要是她确实有皇嗣妃的气度还好,可她——放在案下的手紧紧的揪住丈夫的衣角,脸绷得紧紧的,和别人眼神对上的时候又不自觉的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木煜发现韦氏哪怕对着他这个籍籍无名的小辈也是如此,不由得移开了目光,何必呢?他注视着桌上一口未动的春盘(8),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祖母作为开天辟地第一位女帝,手段和心性可想而知,对自己的骨肉血亲又何曾留情?不然她所出四子二女,为何现在只剩一半?
      更何况她夺唐为周,就是想要将基业千年万载的传下去,没有立侄子为皇嗣而是立了木姓的皇子,已属侥天之幸。

      至于立的是哪位皇子——那些自诩忠良的大臣并不在乎,祖母也不在乎,不过是在两个被磋磨的意气全无的儿子里选一个。
      而自己的父亲身为幺子,更加战战兢兢,上表请求召回在流放地的三哥,将皇嗣之位让给哥哥,自己只做一个亲王。

      父亲的做法实是将审时度势做到了极致,如今伯父一家战战兢兢,成了水氏一族的眼中钉肉中刺,还要心惊胆战祖母哪天心血来潮没准又行废立。而被幽闭宫中七年的大哥和自己却因为父亲的降位被放出宫,得以一家团聚。

      即使……即使新修的相王府中空空荡荡,再也没有两位母妃的身影。
      念及此处,木煜眼眶有些发涩,举起面前的金杯一饮而尽。举杯的同时敏感的察觉到对面人的目光,望过去却被旋转着的舞女挡了个正着。

      他轻轻戳了戳跪坐在旁边的大哥寿春郡王,不料对方神经正紧绷着,透过重重的乐声想听清端坐殿上最高处在说些什么,被他这一吓险些跳起来。木煜安抚了过分紧张的大哥,问道:“哥哥可曾看清坐在我们对面的是谁?”

      “晋阳公主和她的丈夫,定王。”寿春郡王回答道,尽管禁中七年的同吃同住使他知道自己的弟弟心有成算,但天性的稳重保守还是让他忍不住多说一句,“你……莫要莽撞,我们现在首要的就是低调,父亲今日称病不来也是为此。”

      “我知道,哥哥。”这时舞姬们又换了个队型,木煜终于看到了晋阳公主,他的亲姑姑(9)的全貌。和他满头朱钗的伯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晋阳公主的云髻上仅插了一根金钗,但累丝精巧,钗头方寸之地,似有亭台楼阁仕女,以他的目力竟不能看个真切。长眉入鬓,细长的丹凤眼,琼鼻丰唇,嘴角挂着似有还无的笑容,浅紫色上襦,淡黄色领巾(10)相映得宜,实在是位标致的美人。

      她的目光随着堂中舞姿灵动活泼的舞姬们转动,眼波盈盈,让人不由得好奇起那些舞姬究竟有何独到之处能吸引她。似乎是察觉到了木煜的注视,晋阳公主含笑睨了一眼他这个方向,见是个皎皎的少年郎,唇边的笑意不由得加深,左脸颊似乎有个小小的梨涡,更显得可亲可爱。丹凤眼中却闪着莫测的光,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木煜有些呆,他在禁中长大,不说早逝的生母嫡母,抚养他长大的豆卢贵妃,就连洒扫的小宫人也是颜色不俗,却从来没有一个美人给过他这样神秘难测的感觉。就连号称“巾帼宰相”的内舍人,他远远见过,也只觉得对方清丽不凡,没有今天这位公主给他的震撼大。
      只是……和她身边的沉默高大的丈夫,有些不相配。

      正当木煜的思绪飞散时,却听见上首“咚”的一声,似乎是酒杯落地的声音。他一惊,抬头望去,发现皇嗣夫妻已经惶恐的跪在案前了,乐声不知何时散去,舞姬们噤若寒蝉,瑟瑟地缩在堂中一角。

      他看向身旁的大哥,却见对方及其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未发一言。

      “哼。”一个老妇人的声音此时便显得无比清晰,木煜和大哥一起低头,不敢抬头,心里却想着。这就是当今帝王,即使是个女人,也拥有一个字就能让所有人低头的巨大权力!

      有一个声音沙哑靡丽,似乎实在劝说着:“陛下何必动气呢?皇嗣只是不小心摔了杯子,并非对您不恭敬呐。如果要说殿下对这堂上的谁心怀不满,恐怕也只有我兄弟俩了。”

      另一个清朗的声音很快接上:“昌宗快别这么说,我们这样微贱的身份,能够在陛下一丈之内,时时侍奉,聆听陛下的教诲,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皇嗣何等身份,就算瞧不起我们,也是应该的。”

      木煜暗叫不好,这两人看似劝慰,实则火上浇油,又听闻是陛下近年来最最宠幸的兄弟俩。如果陛下真的发火,不知只是小小惩戒一番,还是会动摇根本。如果是后者,现在父亲不在,自己,能做些什么吗?

      正当此时,安静的堂上传来一阵衣裙摩擦声,有个声音和缓平稳,又有着天生的骄傲自若,他知道一定是晋阳公主的声音!也只有身为陛下幼女,倾其所爱,连封号都是大唐龙兴之地的晋阳公主会站出来说话:“陛下容秉。最近晋阳听家人说起街市上的流言,说陛下身边的六郎昌宗其实是仙人王子晋(11)转世。”堂上顿时起了一阵低声的议论。

      晋阳公主等议论声小了一些才继续开口,“本来晋阳是将信将疑的,可是有人在镐京的故址找到了一件羽衣,献到我府上。正好今日也带来了,不如就让六郎试试可否合身。如果真是仙人转世,那皇嗣被仙人的风姿所惊,失手掉落酒杯,也十分正常。”木煜心中一松,原来晋阳公主早有准备,可这样煞费苦心的讨好一个佞幸,未免太自降身份。

      “嗯,那就试试罢。六郎,朕还没见过羽衣什么样呢,不过你穿着,必定十分好看。”
      “谢陛下,那六郎就为了陛下试试。”尽管早已耳闻陛下对这兄弟俩的宠幸,但真正面对,木煜还是觉得怒从心头起。流着木氏最高贵血液的嫡子嫡孙在堂下跪着,而那两个屠狗门下的佞幸却高踞堂上做张做乔!大哥似乎察觉了他的心绪,把手轻轻搭他死抠着精美地衣的手指上,表示抚慰。

      “我听闻皇嗣妃出身豪门,诗书礼乐无一不精,不知能否给我兄弟奏乐,好在陛下面前演一回仙人王子乔乘鹤归去呢?”
      是那个清朗的声音,听上去干净磊落如山间月,语句中的意思却恶毒如同粘稠的毒液。伯母韦氏出身武将世家,本就不通乐器,何况流放多年,现下又如此畏惧,怎能有完美的应对?

      而晋阳公主已经解过一次围了,再强行维护伯母,恐怕会被陛下怀疑心向木氏。
      他当下不再犹豫,甩开兄长的手,霍然起身,向堂上一拱手,强压着紧张的颤抖说道:“孙儿不才,在禁中长住时常去大角观学琵琶乐舞,今日愿于陛下面前献艺,以娱陛下。”他装出一副争宠的样子,瞥了一眼汗湿重衣的伯母:“肯定能比皇嗣妃好!”

      陛下有些浑浊的眼睛扫了眼木煜,似乎是终于想起这个孙子了,她点点头,灰白发髻里的步摇不住摇晃:“好,你有这份孝心就好。”转头又跟身边戴着进贤冠,着绯衫的清俊男子私语起来。

      木煜冷眼看着,那男子眉如折剑,鬓若刀裁,眼含春水,鼻梁高挺,面白如玉,又有着一管好声音。面对老迈又喜怒无常的帝王,言笑晏晏却不显得谄媚,气质高洁而不至于目下无尘的清高。莲花五郎,真是名不虚传。

      他安静的走到堂上乐师所在的那角,不顾大哥焦急的神色,低低地和乐师们商量了几句,替下了一个抱着曲颈琵琶的小宫人。她红了脸,觑了周围忙着调音交流谱子的乐师们,小声的告诉木煜:“殿下别担心,仙人曲是用不着太大的琵琶声的,有姊姊们就够了,殿下只要装装样子就好。”然后一溜烟的退到帷幄(12)后面了。尽管佞幸带来的阴影仍像乌云一般压在头上,木煜仍不由得为这一点小儿女心思笑了起来。

      很快,听到屏风外面传来的阵阵抽气声,赞叹声,他知道那个妖艳的六郎已经换好羽衣了。
      只等一声令下,乐声就要流淌出来。

      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这七年,他确实有好好学琵琶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春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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