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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长安夜 ...

  •   六郎身上穿着的羽衣是晋阳公主派人从岭南等地捕捉数以万只的翠鸟,再取翠鸟身上最艳丽的翎毛搓成羽线,纺成纱,由熟练的女工不眠不休数月才织就这一件羽裳,怎能不光华耀耀,夺人眼球?这不是衣裳,是数千金呐!

      晋阳公主木兮云端着一点笑意看着六郎在堂上如求偶的翠鸟般骚姿弄首,因为听到了旁人的奉承而面色发红,满是惬意的模样。桃花眼轻浮佻达,不时往自己的方向瞟两眼,和雪白的肤色相比,朱唇红得鲜艳欲滴,微微上挑,有种诱人的魔性之美。

      她却只觉得厌倦。

      连帝王都一迭声的夸奖赞美,不过是傅粉涂朱的姣童罢了,乐声怎么还不起?快点结束这场乘鹤归去的闹剧罢,早些散宴归第,她迫不及待想洗去在殿上沾染的浮华轻薄的香气。春日宴,若不是时局微妙,不得不出席,她宁愿在公主府里看家伎演参军戏(1)。

      琵琶声乍起,像是娇俏可爱的佳人在窃窃私语;又如同马队走到盘旋惊险的山岭上,马铃不住的响;又像是巫山峰头变幻莫测的云雨声(2)。

      六郎一开始踏着乐声缓缓的舒展手臂,羽衣的宽袖恰如鹤之双翼,随着主人的旋转,伸手,屈膝,极有翩翩欲飞之感。感受到了四周赞叹呆滞的目光,六郎脸上的红晕更深了,那骄傲的神情仿佛他是仙人王子乔的转世不是个捏造的传言,而是确凿的事实。

      晋阳公主挑了挑眉,这琵琶声不同于方才宫廷乐师中规中矩的演奏,是四哥家的那小儿?他会那么好心?

      很快如她所想,琵琶声骤然变得急促而激越,仿佛带甲的卫士抽出刀剑和人拼杀,又像是山僧打碎了琉璃鉢,壮士击折了珊瑚鞭。
      曲颈琵琶的声音压过了宫廷乐师的五弦琵琶,为了不出错招致惩罚,其余的笛子和萧等乐器也只好配合他胡闹,一起把调子变得又急又高。眼看着堂中方才还骄傲无匹的六郎已经汗流浃背,脸上的脂粉都有些花了,旋转得太急步履都有些不稳,满是气急败坏的神色。晋阳公主露出了开宴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她向缩在角落的那班舞姬示意,领头的舞女会意,踏着轻轻巧巧的步伐上殿,团团地将六郎簇拥,免得他出丑。舞姬们各自舒展着身体,快速舞动着又不失柔美,完全掩盖了六郎的失态。

      此时,琵琶声也如珍珠泄落在玉盘上,如海神驱赶着夜间的波涛涨退,春天渭水开河破冰的清脆声音。一曲终了,舞姬们围成一圈跪在六郎周围,看上去体力不支跪倒的六郎只是在向帝王表示恭敬而已。

      “好!如此仙人之姿,六郎果然是仙人王子乔转世!赏,明珠百斛!”帝王赏赐之后,四周的阿附声如潮水般涌来,晋阳公主笑得恰到好处,轻轻点头,看的却不是被众星捧月的五郎六郎兄弟,而是堂上无人在意的一角屏风。

      一个头戴幞头,身穿黄纹圆领小绣袍,脚蹬乌皮六合靴的少年从屏风后走出,两道剑眉英气勃勃,大而明亮的眼睛还有些圆,眼神清澈并没有太多的情绪,鼻梁高挺,不长的人中下面是一双薄唇。步履稳定,不为给小人下绊子而自得,只因奏出了惊世的琵琶曲而有些小小的高兴。

      他走到自己的坐席旁,似乎还因为刚才的突然行为被兄长指责了,看样子是驾轻就熟的糊弄过去了。安抚了仍惊魂未定的兄长,他目光转动,似乎在寻找什么。骤然间四目相对,临淄郡王木煜发现了离席的晋阳公主。他的眼睛里顿时像深夜燃起的花火,明亮的不可思议,并未起身,只是遥遥举杯致敬,她含笑颔首。

      有些事情不需言语,今日宴上发生的一切已经昭示了他们会成为同盟。

      晋阳公主虽然嫁给了水氏族人,定王。陛下立嗣后让权倾朝野的水广虑,定王,皇嗣还有相王在明堂前盟誓,代表木氏水氏永结同好,不起兵戈。

      但谁都知道这天下的权柄,只能一姓来掌。毕竟这帝国最顶端实在是太窄了,容不下两族两姓。
      只是帝王年老,不愿多生事端。日后,日后必有一战。

      虽然六郎是晋阳公主引荐给陛下的,但街头巷尾都在传,水广虑曾为五郎牵马,以亲王爵为一流外官牵马,谄媚至此,实也让人无话可说。今日针对皇嗣的刁难,恐怕也是水广虑授意的。而晋阳公主会出面为皇嗣解围,本身就说明了态度。

      无论……她之前准备那件羽衣和那些传言是为了讨好谁。

      木煜思忖着,突然发现已是人定时分(3),天色已晚,陛下也流露出倦意,一场风波迭起的盛宴就这样匆匆而散了。

      他和兄长起身,出殿门,快要走到右银台门时,后面传来由远及近的匆匆脚步声,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的气喘吁吁的呼喊:“阿瞒,阿瞒,留步。”木煜回头,果然是伯父的长子,邵王崇润,不等来人说话,他就笑着摆摆手:“阿兄不用说了,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你还是快快回少阳院(4)照顾伯父吧。”

      崇润清秀的脸上浮现出一点不好意思,微红的两颊在四周宫人举着的牛油炬的映照下格外明显。他喁喁着,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也只是直视着木煜的眼睛。因为常年随父母在流放地,他长得比十四岁的木煜还要矮些,李家一脉相承的丹凤眼里满是真诚,声音不大:“阿瞒,今天真是谢谢你替母妃解围了。我们在外多年,回来生怕自己礼仪有失,这段日子都在拼命熟习礼仪,根本没想到诗书乐器。”

      木煜努力压下自己想要皱眉的冲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安抚堂兄:“没事的,今天这一关过去了。没几日就是上巳节,那时候恐怕要去曲江游春。不在东内(5),礼仪上会松泛很多,别担心了。”

      听到这个,崇润仿佛整个人都放松了,长出一口气,笑容中多了些活气。他微笑着向木煜兄弟告辞,步履轻快的走了。

      木煜却全无被人感激的愉快,相反,他内心沉重到不可与说。
      那五郎六郎分明是刻意刁难,和礼仪娴熟与否有什么关系?就算你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他们也能说你是以武犯禁。

      崇润是皇嗣的嫡长子。
      一个全无成算,轻重不分的未来继承人?

      木煜走出宫门,王府的侍从牵着马等在那里,他的目光却被另一处吸引。晋阳公主和定王并辔而行,马前和身侧各有高举火把的侍从和身带长剑的力士,火光不够明亮,却也足以让他看清晋阳公主白马银鞍,因穿着十二破的间色裙而只得侧坐在鞍上。她一转头正好撞进他的目光里,依旧是那样似有还无的笑意,回过头对定王说了几句什么。木煜见那高大黝黑的男子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在侍从的带路下纵马奔驰,转眼那一队火光就远了。

      晋阳公主玩味的看着眼前的少年:“你是四哥家侧妃所出的。”又瞥了眼身边不知如何是好的大哥,“行几?”

      木煜收敛神色,挺直腰板,微一拱手,“小侄木煜,行三,母妃是文明元年所册窦氏德妃。”

      木兮云大笑起来,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也不曾用团扇掩面,和所有贵族女子皆不同。那种张扬肆意的笑声似在木煜心上重重的插了一刀,他面上微有怒意,正要开口,却被打断。

      晋阳公主神色骤冷,眼中结满寒霜,右手执着马鞭直直地指向木煜,嗓音却带着大笑后的沙哑,有些腻人:“阿瞒呀阿瞒,你要记住,长寿二年后,就再也没有什么窦德妃了。”

      语罢调转马头,在侍从的拱卫下向西而行。公主出行随侍者众多,一直到最后一支火把也不见了,木煜才平静下心绪,动了动已经发麻的腿,对一直沉默守在他身边的大哥说:“我们回去吧,哥哥。”

      夜深了,丹凤大街上只有“嘚嘚”的马蹄声和火炬细微的燃烧声。

      今夜的长安,安静地一如长寿二年后的每一个深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长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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