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家寡人》洇石

6、第 6 章

　　酒宴过后，来不及看烟花，卓将军一行人就要连夜出发了。
　　这一去，只怕又是一个十二年。
　　正往慧章宫走的唐珏猛地转身，往西边宫门跑去。李申来不及阻拦，只得跟在后面，不明所以地问道：“殿下，您去哪儿？”
　　再迟一点，军队就要出发了。
　　此次卓君庭悄无声息地回来，侍从都没带，走时却大张旗鼓，带上了不少新晋将领。唐熠在人群中，迟迟不肯上马，碍于他的皇子身份，又没人敢催。
　　卓君庭催了两声，见他仍旧痴痴地望着宫门，知道他定是在等某个心尖上的人儿，一时心下不忍，便不再催促，转身看向秦少涵：“你带了什么？那么一大包东西……”
　　唐熠觉得自己癔症了。
　　他在等什么呢？这会皇帝已经歇下，随从都被他遣回去了，他还在等什么呢？
　　席上隔得太远，就是望上一眼都不能，他坐在皇帝正下手，也不能离席去看他，难道两日前那一面，真的就是最后一面了吗？
　　如果……如果那人能过来看他一眼，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什么都不说，此去北疆他都不会再觉得荒凉，纵使冰天雪地里战死沙场，他的心也会是热的，只要他过来看上一眼……
　　可是他会吗？那么个没心没肺的小子，从没对他笑过，说话也阴阳怪气，在他心里，自己恐怕比不上他那个弟弟的万分之一……
　　晚风吹过，马儿都有些冷，踏着蹄子昂首嘶鸣，催着主人上马出发。唐熠有些失望，拍拍手下良驹的背腹，这是训马时要上去的暗示，良驹不再乱动，稳稳地站着。
　　就在这时，宫门发出沉重的一声吱呀，门里奔出来一个瘦小的身影。
　　“等一下！”那人高呼着奔过来。
　　唐熠眼神一亮，顾不得别人的眼光，飞奔着扑了过去，一把将来人抱进怀里。
　　唐珏被唐熠抱着转了两圈，眼神都有些懵，卓君庭就在后面的马上，他想跑过去和他说上一句话，告诉他，他一直是他敬重的英雄好汉，告诉他他希望将军能平安归来，如果可以，到时再煮酒对弈手谈天下。
　　但是唐熠搂着他，无形中以身躯作了一道阻止他前进的墙，唐珏望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没想到你真的来送我了，”唐熠激动得话音都颤抖了，“没叫我白疼你！”
　　唐珏：“……你——”
　　唐熠握着他的手，戏台上将要远征的丈夫握着妻子的手似的，就差眼含热泪热情相拥了。
　　“我会保重自己的，你放心！”
　　唐珏看着他张扬的，毫不掩饰兴奋的神采，突然有些不忍心对他说，你让开，我找卓君庭……
　　他犹豫了一下，挣脱了唐熠的手，清了清嗓子道：“请将我的话带给三军，祝我东周大军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唐熠连忙点头：“我一定会平安归来的，你等着我！”
　　唐珏：“……”
　　三叔，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兜兜转转，唐珏还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点点头，朝唐熠摆摆手，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唐熠三步一回头十分不舍，要不是知道战争的残酷，他一定要拐了他一起去北疆过日子，唐珏如他所愿地来送行了，他却觉得更难迈开步伐了。
　　“三皇子，要不臣和陛下说一声，您别去了，回去搂着佳人乖乖睡觉吧。”
　　众将领一阵哄笑，天黑离得远，都没看清来送行的是谁，只当是三皇子的某个房里人。唐熠上了马，佯装恼怒道：“笑什么，你们还没佳人送行呢！”
　　马蹄阵阵，一行近百人踏上了往北疆的官道。
　　唐熠忍不住又回头去看，唐珏还站在那里，身影渐渐变小直至不见。唐熠一下子觉得充满了力量，一抽马鞭跑纵马跑在了前头。
　　“快走，比比谁先到！”
　　卓君庭白了他一眼拦住好胜心强烈蠢蠢欲动的徒弟：“别管他，明天他就跑不动了。”

　　“殿下，没影了，咱回吧。”
　　唐珏又静立了片刻才转身进了宫门。门后黑暗里默不作声地站出来一人，恭恭敬敬地抱了拳：“见过长孙殿下。”
　　唐珏差点被吓到，定神一看，却是禁军统领李浩存。
　　“李统领，你好。”
　　李浩存跟在他身后：“臣送您回去。”
　　“多谢。”
　　唐珏不紧不慢地走着，李浩存亦步亦趋地跟着，气氛诡异地沉默着。
　　“殿下与三皇子很熟？”最后还是李浩存忍不住，先开了口。
　　唐珏轻笑一声：“他是我三叔。”
　　他是我三叔，你觉得熟不熟？问题又抛了回来。
　　唐熠太不懂得内敛了，表达的方式也很豪放，不过唐珏自问方才那一幕并不出格，侄儿送叔叔上战场，抱一下说几句亲热……很正常不是……
　　“殿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慧章宫门口，李浩存忍不住再次开口。唐珏扫他一眼：“讲。”
　　“三皇子殿下不喜粉红佳人偏爱蓝颜少年，是阖宫上下皆知的事情，殿下您……生的貌美，可千万当心些……莫要……着了他人的道……”
　　李浩存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唐珏看着他的眼神已然冷了：“你什么意思？”
　　“臣只是关心殿下安危，想提醒殿下当心些……”
　　唐珏袖子里的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疼痛钻心，借此来平复内心的愤怒——李浩存将他想得如此不堪，哪里是关心他，分明是在羞辱他！
　　唐珏怒极反笑：“统领此言有理，自父母出事以后，我夜不能寐，思来想去觉得现在世道不稳，还是有一技之长傍身才好，所以——”
　　他走近一步，几乎贴上眼前青年的下巴，“统领可否传授一招半式于我？不求上阵杀敌，只求能自保便足矣。”
　　李浩存想也不想就应下了：“好，李家擅长点穴，臣便教你秘传三式。”
　　唐珏一愣：“秘传？”
　　李浩存望进他的眼里，意外地认真：“殿下，我说过要保护你，臣不在您身边的时候，也希望臣这三招能替臣保护你。”
　　慧章宫里哪个顽皮的宫人点着了一束烟花，咻地一声飞上天空，瞬间的强光之下，唐珏看到青年的眼睛里有一簇明亮的烟火，炙热得叫他不敢直视。烟花在半空中炸开，砰地一声，吓了唐珏一跳。
　　回过神时，他被李浩存搂在了怀里，脸颊贴着他微热的胸膛，目光所及一片漆黑，唐珏猛地推开面前的人，青年踉跄一步，收起了披风，唐珏反应过来，刚刚可能是被李浩存搂进怀里拿披风裹住了。
　　“放肆！”李申替他叫了出来。
　　李浩存二话不说跪了下来：“殿下恕罪！”
　　“起来吧，我今日有些乏了，明日统领再来教我秘传的点穴之术吧。”
　　“是！”
　　唐珏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他很高兴。
　　他却不怎么高兴，转身进了殿门。
　　殿门里几个放烟花的宫人见他进来吓了一跳，唐珏扫了一眼冷声道：“太吵了，拿别的地方去放吧。”
　　婉菊早等在房门外，备了浴桶，唐珏没喝酒，却也沾了一身酒气。
　　他坐在铜镜前，早知道剪了头发也没什么用，他拿了剪子往脸上比了比，吩咐下人添水的婉菊看见了，吓了一跳，赶忙抢了剪子过来收好。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剪刀锋利，可别伤着。”
　　“婉菊，宫里的规矩你懂，我可以去学堂么？”他想读兵书，想学骑射，还想练武。他不是姑娘家，他不想整天闷在房里，变成一个男人垂涎的绣花枕头。
　　“您得去求求皇上，兴许可以……让您和皇子们一起读书。”

　　第二天唐珏果然去求了文德帝。
　　文德帝昨儿元宵宴上喝得有些多了，正头疼着，一名医女轻缓地按摩着他头上的穴位。唐珏自觉时机不太对，文德帝摆摆手，不碍事。
　　“昨儿酒宴吃得可尽兴？”
　　“甚好，谢陛下的赏赐，孙儿感激不尽。”
　　“什么赏赐？那都是刘盛叫礼部寻常备了的惯例，朕的赏赐你还没要呢，温儿，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朕给你补上。”
　　唐珏顺势跪了下来：“孙儿还真有想要的赏赐。”
　　“是什么？你说来听听。”
　　“孙儿恳请陛下准许我，去学堂读书。”
　　上头有片刻的安静，紧接着文德帝慈爱的声音传过来：“行啊，你有这份上进心，朕很高兴。”
　　“谢陛下！”
　　没想到这么容易，婉菊说要去“求”的时候，唐珏心里还没底来着。
　　“温儿去学堂想学什么？”
　　“想学骑马射箭，想练武以强身健体。”唐珏自觉地将想学兵法给省去了。
　　“想不想学治国之略安邦之策？”
　　唐珏猛地低头：“孙儿愚钝，怕学不会。”
　　“哈哈，你啊……你的身体，练武怕是不行了，学学骑马射箭也就罢了，将来做不了武将做个文臣也是一样的。”
　　“是，孙儿明白。”

　　回去之后，唐珏将文德帝的话说给了婉菊听，婉菊叹了一口气抱住了他。
　　“殿下，我们只求平安喜乐便够了，不求其他。”
　　唐珏点点头，心里默默地添上了一句——
　　只求他们兄弟俩平安喜乐，只求能为父母报仇，这就够了。
　　不求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