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离（暂定名）》奈玖铃

2、第一章

　　雾斜风懒岁尾时，楼台高锁，红颜藏深处。

　　这一日天暗的出奇，隆冬时节不雪不寒，却没有征兆的就下起雾来。
　　我一身素白的站在拢云塔第九层，俯身看着被雾水掩埋了的地面。

　　空殇虽然是海国，水汽湿重，但是却极少有这般的天气。脚下弥弥漫漫的雾气像是弥烟一般纠缠在拢云塔的周围，偶尔浓时几乎能看见雾气的翻滚，仿佛置身在云端仙境一般。看起来虽然好看，但是这不晴不雨的雾水无赖般的沾满衣衫，但是莫名给我添了几分烦郁心思。
　　本以为到了这高入云端的拢云塔第九层，能避开一些湿气，却不知这里也没好到哪去。

　　雾成云、云覆雾，疑是仙岛、遥望蓬莱。
　　一半儿烟遮，一半儿云埋。

　　就在我懒懒的睁着自己褐色的双瞳，百无聊赖的盯着窗外出神时，兀的却有轻散的脚步自楼下渐渐传来。
　　“主女，你在这里。”
　　我依旧盯着塔外并没有回头，心下明了这空灵却微带沧桑的慈和嗓音，是出自梵若姑姑的嘴巴。因为在这位于海国中心、高达十八层的拢云塔中，除了我，只有梵若。

　　我从出生、从记事起，印象中陪伴我的人，便只有梵若姑姑一人。她负责我的一切起居、饮食、功课，并无数次的告诫我，不许离开这足有十八层高的拢云塔。
　　每日她都会在特定的时间出现，伺候我的日常生活，教我读书识字。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她对我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我天文地理、政略文术、诗词歌舞样样精通就可以了。
　　对于她的要求，我从来不会反驳。因为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我的身份特殊，这些该会的东西，少了哪一样都不可以。

　　“姑姑。”
　　虽然不用回头，但是她毕竟是从小抚养我长大的姑姑，我还是很客气的叫了她一声。
　　“主女，出云的仪銮仗队已经到了。”
　　她的脚步声在我的身后停下来，声音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
　　“是么？那麻烦姑姑帮我沐浴更衣吧。”
　　我渐渐收回了自己那空洞的眼神，转过身来看着她。今日的她一身淡灰色的长袍加身，伴着鬓角杂生的几根白发，更平添了几分沧桑的意味。

　　四合历廿二年，十月廿一，是我——初离——十六岁的生辰，也是我注定要离开空殇、去出云做圣女的日子。
　　做出云的圣女——这是我我从一出生下来就被告知了的既定命运。
　　我在这世人无法寻觅的海国空殇，和梵若姑姑孤寂的度过十六个绝对干净的岁月。每日只许吃一些清淡的粥食、水果，绝对不许碰触活物做成的食物。而且每日都必须要沐浴、香薰、祈祷。为的就是这一天，我十六岁生辰的这一天，离开海国空殇去做东国出云的圣女。
　　我不知道这是谁给我开下的玩笑，也并不觉得这个玩笑好笑。我只知道这是出云的王上——空天墨，在他继位也是我出生的那一年，昭告四合大陆的事情。虽然到现在我依旧不知道空天墨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更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又为什么要让我做圣女的。
　　除了知道我要做圣女这件事以外，我还知道的一件事情。那就是，空天墨的话不可以违背。
　　不过怎么样都好，在这里冷冷清清的过了十六个年份，每日除了梵若姑姑来教我一些学问以外，我能做的就只有在这空无一物的拢云塔里发呆、远望。而今，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打发时间而已。

　　沐浴、更衣。
　　一袭素白的长裙加身，其上用银丝绣着零星的几朵昙花轮廓。外面缎面白锦夹氅。乌黑柔顺的长发被梵若姑姑分作两份，一份斜拢在耳侧梳成一个飞云斜髻，一份垂在身后。鬓角看似随意的插了一支白玉昙花簪子，简洁却不死气。
　　我的周身上下全是素白，除了三千青丝以外，大约就只剩下了手腕上那只翡翠镯子了。从我记事起，那只镯子就未曾离开过我的身体，即便是沐浴，也绝不会摘下。
　　梵若姑姑没有告诉我这镯子的来由，只是要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了这镯子。

　　最后梵若姑姑捧出了一条纯白色的丝缎面纱，轻轻为我盖在面上。她是我这十六年里唯一见过的人，只是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不是存在所谓的感情。
　　“主女，今日你便要离开空殇去往出云。虽然梵若与你非亲非故，但是今日梵若还是要嘱咐女主一些话。”
　　看着她冰冷的眼底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哀愁，我轻轻垂下了眼帘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主女离了空殇，此生便不会再与梵若相见了。外面世道深重、人心叵测，主女自当小心对付，不要轻易对他人认真、动情。这条面纱，请主女无论如何都不要摘下。主女自有惑乱众生的绝世容颜，只怕主女以这样的容貌入世，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战乱。不是梵若要妄作清高，替世间百姓祈求和平。只是，倘若战乱一起，只怕主女也将不得安宁……”
　　轻轻的说完这句话，梵若姑姑兀自退到楼梯口，低头不再言语。
　　我怔在原地，侧过头看着她清素的样子，心中恍惚的酸楚。我与她相处这许久时日，却从未察觉她竟一直是关心我的。
　　微怔，我轻轻的吐了一口气看着梵若姑姑站着的地方，缓缓开口：
　　“姑姑的话，初离自当谨记。只是姑姑也自当清楚，若有些事情早已注定，便不会受任何外力影响。一如我的命运，从不曾不受我掌控……”

　　远远的传来仪仗宏阔的号角声，我知道我该走了，因为这是我的命。

　　◇ ◇ ◇

　　半嘶长鸣寥寥雁，数缕凉风深深秋
　　连海江潮声泛泛，接天仪銮共悠悠。

　　出云的仪銮仗队果然气派异常，尤其是对于我这个从未入世的人而言，那是一种无法想象的震撼。长长的队伍绵延着顺着我的视野铺开，没有尽头。所及之处全是圣洁的白色为主调。
　　那驾由八匹项带金铃的白色骏马牵驾着的车驾，大概就是载我去出云的车驾。紫檀木的车轮上笼着金丝的纹络，一直蔓延到车驾的木栏上，浑然一体延续出反复的花纹。
　　仪仗的前首，一个青衣男子直背跨在马上。眉形细长飞入云鬓，眼目清澈却带着说不出的干练、精神。鼻子直挺，嘴唇薄却润的晶莹，下巴也是精致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我生平第一次走出拢云塔，向着那看不到边际的仪銮仗队走去。带领这庞大仪仗的青衣男子，看见我便立刻下马迎上来，对着我恭敬了欠了下身子开口道：
　　“出云夜影将军叶谦溪，恭迎圣女。”
　　紧接着，他身后那望不到头的仪銮仗队整齐的跪下，异口同声的一句‘恭迎圣女’，响彻云霄，惊鸿四野。

　　出云骁将，夜影谦溪。
　　我淡淡的扫了一眼面前的男子，虽是第一次相见，我却早从梵若姑姑那里听过他的名字。
　　出云王空天墨手下有四位最骁勇善战的夜将军，一次排序为夜影、夜月、夜风、夜梦。只是我心中所构想的将军，本应是粗狂硬朗的模样。而今站在我面前的叶谦溪，清和俊秀，倒是让我如何也不能联想那血流成河、浮尸遍野的景象。

　　目光没温度的越过这书生般的将军，我用不疾不徐的声音缓缓言语：
　　“起来吧。”

　　◇ ◇ ◇

　　一朝海雾、一朝初阳，物是人非心思廖，莫道言语。

　　仪仗浩浩荡荡的出发了，我安稳的坐在金丝白缎围拢的车驾里，车架则被人直接抬到了一艘大船之上。海水即便无风也有三层浪，我心中满满的思绪便随着摇晃的船只一起，摇曳不停。
　　自今日起，我便是出云的圣女了。我所有的一切，都将不再属于我自己，即便我并未真正拥有过什么。想来，大约唯一算得上属于我的东西，便是我的名字‘初离’二字了。然而自今日后，便是这两个字我也要一并忘却。
　　派来照顾我的婢女名唤紫雨，眉眼柔柔诺诺，说话声音也是极其的温和。她一路随在我左右，跟我说着些出云的宫规礼数。
　　我细细听着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那些所谓的宫中规矩我心中早已清楚万分。

　　日月兼程，终于离了大海来到陆上。透过帷幔我看着外面的样子，眼前的一切是完全的陌生，视野所及之处，没有海水，只有陆地。
　　不同于我居住的拢云塔，这里的房屋似乎都很矮，只有两、三层的模样。不过房屋一座座的，倒是挨挤的很紧凑。许多的房屋门还挂着形色各异的牌子，其上写着不同的字句。

　　原来，四合大陆竟是这副样子。只是却不知，为何这样房阁紧凑的地方，竟看不到半个人影。
　　紫雨似乎明白我心中的疑惑一般，颔首恭言道：
　　“因为今天是恭迎圣女的大日子，所以王上下令，但凡是圣女必经之路上百姓，皆要闭市、闭门，以免冲撞了圣女的净驾。而且今日这仪仗规格，除了当初王后娘娘入宫的仪仗外，再无这般浩大的格局了。由此可见，王上真的是非常重视圣女您呢。”
　　我听着她的话，心中却并无半分荣耀感。大约是我的拢云塔挨惯了孤寂，心中某个地方被封存了，忘却了本有的感怀。

　　◇ ◇ ◇

　　正在我侧身出神，望着街边从未见过的各式建筑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悠扬婉转的笛声。那笛声时而辗转悱恻，时而急促凌厉。我的全部心思，竟不知不觉全放在了那笛声里，手更是不自觉的搭上了耳畔，想要听的更真切一些。
　　不料就在这时，仪仗却猝不及防的停了下来。我没有提防晃了一个趔趄，倒是紫雨眼明手快，及时扶住了我。
　　我与紫雨相互对视了一眼，还未有言语间，便看到了叶谦溪便策马而来。他按着腰间的宝剑，一脸淡然的对着我颔首说道：
　　“前方有贼子小乱，恭请圣女稍事休息。”
　　话毕，他伸手挑起车架上的揽绳，厚重的缎布即刻从顶盖泻了下来，包裹了整个车架，也隔绝了我的视野。
　　整个车架顿时漆黑一片，但是很快又亮堂了起来。是紫雨点了灯，虽然我之前从未发现车驾里有灯。

　　既然叶谦溪说了要我稍事休息，我便这般等着就是。
　　无心在意外面的纷乱，因为我心中早已经确然——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抵达出云的王宫，在一座青瓦琉璃铸成的殿宇里，安安分分的做着出云的圣女，直至岁月流转、青丝成霜。
　　反倒是那飘忽的笛声，让我心内有几分在意。曲走心田，能将底子吹得这样婉转晛睆、扣人心弦的，定是满腹才华、留情潇湘之人。
　　我静静的品着这笛声，身边的紫雨时而用手细细的撩开帷幔一脚，向外观望着。一直都是温和持重的她，呼吸气息里竟隐隐多了分杂乱。
　　“怎么了么？”
　　我转过头来，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她。
　　不知是不是我忽然的询问吓到了她，她忽的转过身来，略略怔了一下旋即跪在我面前，小声低语道：
　　“圣女恕罪。”
　　她这句话说的我有些糊涂，只好等着她的下文。果不其然，她轻轻叩了一个头，继续开口道：
　　“奴婢……奴婢想看看叶将军杀敌的样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紫雨声音依旧低微，但还是掩盖不住字句中流露出来的情愫。

　　叶谦承虽然外貌看起来清秀俊朗，但他既能排得这四将军之首，必定有他的过人之处。这样一个声名在外、有勇有谋且样貌俊秀的将军，也算得上的‘女子好逑’了吧。
　　我虽然不懂什么叫喜欢，但是我也估摸得出，紫雨大约是喜欢叶谦溪的。
　　想到这里，我伸手掺了紫雨起身，而后对她开口道：
　　“你去看吧，只是要小心护自己周全。”
　　紫雨有些愕然的看着我，而后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连连的道了谢掀开帷幔跳出车驾。
　　车上的帷幔因为太过厚重，很快便恢复了静止。而就此止住了，还有那扣人心弦的笛声。
　　失了笛声，外面对阵的吵嚷声，以及刀剑相抵的响声就显得清晰了起来。与先前悦耳的笛声相比，此刻的刀剑叮当声，显得格外聒噪、无法入耳。
　　于是我索性闭上双眸，佯作听不见这打杀的声响。
　　就在我才刚刚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一阵微热的气息忽然扑面而来，其间还带着淡淡的药香。我下意识的睁开眼睛，却看见一双深邃却微带戏谑的眼睛，离我不过一拳的距离。
　　我心下一惊，本能的要挪动身子避开这双眸子，然而腰间却被一只手死死的揽着，无法动弹半分。我只好尽量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侧目避着他的视线。
　　虽然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也知道我身为出云的圣女，不该和男子有身体上的接触。但是我躲避这个男子更大的原因，却是心中莫名生气的恐惧。
　　这恐惧，全都源于刚才与那双眸子刹那的交错。
　　那眸子虽然美的无可置否，但是却太过绝美、太过妖邪，反倒不像是人类该有的眸子，而像是妖魅了。
　　大约是因为我的躲避，引得那人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然后用一种极为好听的声音在我耳边缓缓的说道：
　　“别怕，我是带你走的人。”
　　话毕，我只觉得脑后脖颈处一疼，顿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