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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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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打车软件叫到的是个有湖北口音的汉子,他开车送叶雪一路出城。出收费站的时候灯光照射进来,叶雪捡起从后座滑下去的一本书,看到封面上写着 [白俄] S.A.阿列克谢耶维奇。
这书很新,他自己那本还没来得及看,便打开随手翻过几张,见一页上写着:当我得知一个同班同学移民去以色列的时候,我非常惊讶——你难道真的舍得离开吗?我们的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汽车重新发动,灯光被抛在身后,下面的文字迅速淹没在黑暗里。司机在后视镜观察他,道,我还真是很少接到这种活,你是要去赶在七点前到景区门口?灵隐寺在七点前不收费。短途旅行的你肯定也会去西湖,但是西泠印社……
一些幽暗的山色在左右车窗飞掠向身后,叶雪抬头看向前面的人,道:我家就在杭州。我只是想回去一趟。
司机嘿嘿一笑,道:你看起来像是我第一次被炒鱿鱼时候的模样。恕我直言,我那时候第一反应就是买张车票回家,但重新看见家人让我觉得又宽慰又屈辱,最终也没走成。
中年人又絮絮道:我那时候对这操|蛋的城市失望透顶,感觉在没有比这儿更卑鄙又践踏他人心意的地方。那忍过两三年你就知道了,生活就是这个操|蛋的样子,一旦你习惯了,你就成长了,你的工资也高了,你迷上了这种在泥潭里活出一番滋味的感觉——你迷上它了。
叶雪喃喃道:我不是说工作,我是说爱情。
窗外那些山影如同铁的兽脊,在无星的夜幕下耸动,那些线条洗练又漂亮,蕴含着力量和压迫感。
他迷上这座城市之前先迷上了一个人,那人比城市本人更恶劣。如果爱情就是这种屈辱且痛苦的滋味,为何又有那么多人长篇累牍赞美并追随而去?普希金和徐志摩都是被这泥潭淹没的人,他们脚下沉着更多无名或者有名的白骨,就好像前人的警示格言在这儿只是个幻影,非得自己也沉下去才会醒悟。
叶雪想如同阿列克谢耶维奇笔下的人一样发出诘问自己:你难道真的舍得离开吗?这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我不舍得。叶雪心道,但在我能够继续走下去之前,我至少还有卑微的尊严和权利,支撑我找个安静地方裹一下伤口。
如果你只是想找个安静地方。司机留意他的神情,这时候又开口道,灵隐寺喧闹得很,已经跟几年前大不一样了。咱们换个地方。
27.
司机在拱宸桥附近停车,道,七点就有第一班运河巴士,前几班的人还不算太多,水上没地上那么吵闹。杭州的这点水跟武汉没法比,人工的河流矫情又做作,你要是以后有时间可以去长江或者黄河沿岸的城市去。
叶雪点点头。他知道很多沿江的美景,但那一刻想到的是金水镇。
身后运河中镇水石兽在夜色中显出怪诞的面目。司机离开后他试图回忆一些关于父辈的恩怨往事,发现他们很少谈及这些东西,偶尔几次聚会,大家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简单只说当年唐无乐在金水追上了私奔的叶凡和唐小婉,又遇到了柳家的人。
再然后是王遗风以自己的威望和人脉将受伤的人带去可靠的地方医疗,唐无乐欠下了人情,缝上了几段肌腱,不再能做一些灵活的动作,成了叶凡和莫雨后王遗风收的第三个徒弟,偶尔在纸媒或者网站上写一些评论文章,嘲讽叶凡的新书有什么漏洞,将他批得一无是处。
故乡杭州熟悉的气氛带给他一些宽慰,但叶雪仍不敢想唐无乐最初看见自己时候是不是透过年轻人的面孔看到了另一个模糊的形象。无论是出于根深蒂固的厌恶还是习惯性的针锋相对,唐无乐始终盯着自己父亲,几十年都是如此;周围人从叹息到习惯,也不知道如何能弥补两人关系。
叶雪想现在问自己父亲:你第一次见到无乐舅舅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他少年得志,又有家人宠爱,是否有谁追求过他,他是否又追求过什么人,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类型;你知道他钟爱的口味和厌恶的颜色,比其他人更了解他的底线,你为什么这么了解?——是的,是的,是的。也许你们共同经历过一些事情才让你们知根知底,我是在胡乱揣测,我只是恼恨且不甘,感到这一切都不公平,我被冲昏了头脑,但我明明是局外人,我为什么要陷进明明没多少我能够插足的人群里面,这其中除我以外的所有人有拥有比我更强的力量;他们共同经历伤痛并曾并肩战斗。
他也想直接问唐无乐:你昨晚是真的睡着还是在假装,好在我来的时候演一出戏?你知道我是叶凡的儿子,你也知道我陷进来了,知道这是一切将无善终,所以是在用最伤人的方式断然斩断这一切?……
熹微的晨光即将升起,运河两侧的树影仿佛半透明的剪纸,水上粼粼波光,如半推半就的缱绻。
叶雪感觉胃里沉着块又冷又硬的漆黑的石头。他看着晨光中的运河,脑海中浮现了普希金的亡灵和他笔下的幽魂。那些文字与水面拥抱,又与光沉浮,拼凑成一句话:是谁凭仗不怀好意的权柄,从渺小之中呼唤我降生,让我的心灵充满了情感,用疑惑使我的理智焦虑惶恐。
手机发出嗡嗡声,叶雪将它拿出,发现是来自穆玄英的讯息。
[陶先生的东西拿到了吗?]
叶雪这才想起来自己去找唐无乐的缘由。他抬手按了按额头,直接打了电话过去。
抱歉,他哑声道,我没拿到。
无妨。穆玄英道,你听起来有点感冒了,上午就在房间好好休息。这儿会开车的人挺多,不缺你一个。再睡一会吧。
叶雪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现在甚至都不在房间,而是在另一个城市。他含糊应了一声,穆玄英又笑道,不过最好能把钥匙留下。唐无乐家里遭贼,警察那儿接到了邻居报警,说小偷把他家搬空了。
叶雪:……WHAT?
穆玄英:大概跟之前那个被抓了现行的人是一伙?谁知道呢。他现在需要一辆车回去看看,如果你今天上午用不到,车就借给他用用。
叶雪:我能开车送他去。但是……
穆玄英:但是?
叶雪内心飞快计算去高铁站需要多长时间,道:但是我得两个……不,两个半小时之后才能在酒店楼下跟你们见面。
穆玄英失笑:两个半小时?连准备去参加毕业舞会的小姑娘都不会花那么长的时间梳妆打扮自己。那只是唐无乐。
叶雪:但那是唐无乐。
电话另一头安静了一会,几秒后穆玄英轻声道:老天,叶雪。
叶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抿了抿唇,直接挂断了电话。这时候天色尚早,杭州城正在在苏醒,这片充满回忆与安全感的故土等待在阳光普照之时给予他更多的安慰,但他因为一句话就手足无措,只想着尽快折返到带给他无数磨难的人身边。
两个半小时后,他重新在酒店下见到了唐无乐。
28.
家里果然是遭贼,而且看起来来的不止一个,警察给现场拍了照,叮嘱唐无乐最近注意安全并且换个门。等到屋里只剩他们两个,唐无乐环顾颠三倒四的沙发和壁画,竟是没发现合适的落脚之处,走近卧室看了眼,叹了口气,转而走向书房。
最终他选择坐在书房的桌子上,随意拿了本被打开的书,朗声念道: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叶雪绕过地上散了一地的书籍走过去,问道:你家里到底有什么被盯上了?
唐无乐耸耸肩:保险柜里只有我第一本书的原稿。这些人拿到后估计会恨得牙痒,毕竟我对外说过不止一次家里放着千金难买的宝物。
叶雪心道,对作家来说,这话倒是没什么错,只可惜招来了价值观完全不同的人。
不过他说出来的跟实际想的大相径庭。叶雪走近到唐无乐旁边,道:你没事就好。
唐无乐微微眯起眼:叶雪。
叶雪又道:之前再好的成就都会成为过去,再刻印的回忆都会被冲刷得平淡,还有很多时间来创造更多更好的记忆,只有往前走才能……
唐无乐道:叶雪。
叶雪自暴自弃地靠在书架旁边。
……对不起。他抬手掩住双眼,喃喃道,我最近看的都是一些让人意志消沉的书。
唐无乐道:叶凡写的都是基调明快的作品。
叶雪放下手,看向身边的人: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我父亲还没出道;他拿到新人奖的时候都三十多了。
唐无乐挑眉:你想说什么?
叶雪:如果我超过他,你会给我什么奖励?
唐无乐笑了:比如说?
叶雪:我、我想邀请你去看壶口瀑布。
唐无乐纳闷地看着他,显然还不知道这典故。叶雪被这眼神看得气恼又目眩,忍不住俯身去亲吻,亲到了一本书上。
唐无乐把刚才那本简装版的双城记竖在两人之间,挑眉道:这可真是冒犯了。
叶雪一把掀掉书把唐无乐按在桌上。狄更斯的名作在地上发出委屈的一声响,唐无乐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上方的年轻人,仿佛被按着双臂的是另一个人。他说道:你把大作家扔到地上了。
叶雪道:我把大作家按在了桌上,我还打算让他哭出来。
唐无乐:……我今天让你来,充其量是想找个有力气的年轻人帮我收拾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叶雪:你很快就能知道这年轻人的力气到底够不够。
唐无乐:听人说话不能只听半句。
叶雪:撩人更不能只撩一半。你到底知不知道你从见面开始做了多少过分的事,你这混账!
唐无乐心想,见鬼了,我最开始到底怎么觉得叶雪温和好欺负的??
叶雪胸口起伏不定,感觉一阵阵刺痛,俯身最终还是亲吻了对方嘴唇,没有深入,只是在表面轻微摩挲。他低声道:我绝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我只是想预支一些奖励。
唐无乐叹了口气:就算你明年就拿了新人奖又能怎样?这绝对是不会受到任何人祝福的恋情,你这是在往死路上走。你这是在葬送你的前途。
叶雪心道,……老天,唐无乐昨天果然是在跟我演戏。
他看着被按在自己身下的人,感觉又一阵目眩,好一会才重新回过神,松开了手。
唐无乐直起身:想通了?
叶雪眨了眨眼睛:无乐舅舅。
唐无乐被他坦然的眼神看得一阵发愣:……嗯?
叶雪:桌子太硬了,我还是想在床上上您。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