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四三、论剑 ...
-
沈青辞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同在心剑峰苦熬的几位师兄撺掇去了凌霄峰论剑台。
心剑峰平时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寂寞冷清惯了。好容易有个新来的师弟，总算是给大家枯燥的修行生活带来些许新的乐趣，哪能不抓住机会凑个热闹呢？当下几位师兄就吆喝着要让小师弟去论剑台，好好见识见识他们心剑一脉的手段。
——平时高贵冷艳的范儿都到哪里去了？心剑一脉神秘莫测的印象都到哪里去了？
沈青辞默默腹诽道。
九霄剑派禁止内斗，但对切磋进步却相当鼓励。论剑台居于凌霄峰上，正是宗门特地设给内门弟子切磋比试之处。由于五脉剑修在自家剑峰中自有练剑之所，因此在论剑台上比试的多是分属不同剑峰的弟子。说是“论剑台”，其实是由许多个比武擂台组合而成，由门中真人设下了重重保护禁制，并且有金丹、阴神期长老专门看顾，防止弟子因切磋不慎闹出事故。
本门毕竟阖派剑修，大多于切磋比试一事热衷非常。如往日一般，论剑台上照例不缺人，沈青辞他们到来时，台上正有一位快剑峰的师姐与一位力剑峰的师兄互相比斗，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这二人颇有几分水平，引得剩下的弟子们在台下看得津津有味，还有几位修为高些的师兄出言点评。沈青辞暗自听了片刻，只觉句句在理，对台上二位的比斗也理解的更深了。
按说，他的修为够了，但若真要游历四方，比起常年行走在外的散修们，偏偏最缺的就是实战经验。这也往往是大宗门弟子的通病，因此只有靠同门间切磋比试稍作弥补。沈青辞心中暗叹，原来林溪那句话并不只是气话，倒真的是苦口婆心，他往日里没想到过这一点，论剑台尚是头一次来。
心剑峰一行五六个浩浩荡荡来到论剑台，很是引了众弟子的侧目，不过大家很快就被台上精彩的比试重新吸引回了注意力。见沈青辞差不多明白了论剑台的规矩，同行为首那位姓周的师兄拍拍手，笑道：“看别人比试可不过瘾，来到这论剑台，还得自己亲自上场斗一番才是！”
说完，这位周师兄便拉着沈青辞挤出人群，来到稍远处一座空着的擂台上。他本是心剑峰一位中品金丹总师的记名弟子，修行日久，自有底气，四下里扫了几眼，便随便拉过一位瘦瘦高高的内门男弟子：“祁连，今天可算找到你了！不知最近修行怎样？有兴趣松松手脚么？”
对方先是眉头一皱，随后点点头，提气跃上擂台：“前几日离开山门做任务去了，因此不曾来论剑台。这次我刚学了一式厉害剑法，正想讨教讨教，你可得小心了！”
台上二人三言两语之后便摆开架势，各自驭起飞剑，转眼间便斗在了一处。只见场上剑影翻飞，内门弟子的金纹白衣衣袂翩然，剑鸣之声不绝于耳，其战况激烈，短时间内便激起了台下诸人的热情。围观的弟子们也渐渐多了起来，于精彩处便爆出一声喝彩。
那位祁连师兄应该是法剑一脉的弟子，招式严谨而暗合法理，沈青辞过去曾经修行过《上善若水剑》，自然知晓其中厉害。但周师兄不紧不慢，手中一柄莹白飞剑每每于关键处打断对方连成一体的剑招，无形无相的明心幻神真气更是难以测度，灵识中只见那一道道真气的轨迹玄妙至极，渐渐将对方压到了下风。
沈青辞遇到这等精妙斗法，自然心痒不已，几乎看得目不转睛，灵识也集中在擂台上。冷不防右肩被人拍了一记，随后耳畔便传来熟悉的嬉笑声，这才让他忍住了下意识反击的动作：“好久不见啦！想我们没有？”
本该在力剑峰老老实实闭关炼化真气的杨羡，此刻正笑嘻嘻地抱臂站在他身后。沈青辞先是一阵惊喜，灵识中感应到熟悉的只有杨羡一人，旋即又疑惑起来：“多年重逢，我自然高兴。不过你如今还未引气小成吧？怎的不在力剑峰继续修行？”
“闭关太辛苦啦，不出来放放风我可受不了。”杨羡苦着脸，一副往事难以回首的模样，“好容易来到内门，我可不想像还在外门似的无聊。比如说，依我看，这论剑台可算是内门一等一的好去处，每天都能看到精彩的比试……”
多年不见，杨羡仍像是毫无隔阂一般，冲沈青辞大倒苦水。良久他才不好意思地停下来，语气尴尬：“哎呀，又只顾我自己说了。不知阿辞在内门过得如何？我听纫兰说，你改入了心剑峰？”说完，他啧啧两声，眼珠一转，略带兴奋道，“哈哈，我听说心剑一脉那么玄乎，手段肯定高来高去、玄妙至极，快说说你有没有学到传闻中‘只斩道心’的心剑招式？”
他这反应跟周纫兰当初可谓是截然相反，但也未必太过了些，沈青辞忍不住干咳一声打断道：“心剑玄妙，我不过才引气……”
不过对方的思路明显没跟他处在一条线上：“啊，不过三年你就引气小成，肯定是无上功法的妙处！”说罢他又故作夸张地长叹一声，“唉，要不是我心系力剑一脉，肯定要到林首座那里试一试的……”
沈青辞抽了抽嘴角，一张冷脸也险些破功。他正要示意对方收敛收敛，却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冷笑：“呵，《明心洞玄剑经》固然是无上功法，可那修炼功法的人嘛，就未必值得这评价了。尾巴翘那么高，当心牛皮吹破天！”
连同沈青辞在内，心剑峰的一行人都忍不住循声望去，只见挤挤挨挨的人群微微分开，露出一个身形高挑清瘦的女修来。
沈青辞目光一凝——没有天地灵气威压！居然是神魂期的师叔！
境界压人，普通的内门弟子哪儿敢随便插话？一个个眼神乱飞，偏偏谁也不说话，一时间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
那人也瞧出这一行几个怒目而视的都是同样的来路，孤身一人却不露怯色，反而挑了挑狭长的眉眼，一手抚剑，继续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说的有错？你们仔细数一数，两千多年，心剑一脉来来去去，最后留下来有几位？总有那么几个心比天高的，以为自己有祖师爷那等资质气运——可到头来，呵呵。”
这话可是戳了心剑峰诸位痛脚，沈青辞尚只是心头一跳，其他几位多多少少体会过煎熬彷徨，因此忍不住怒目而视，眼看着有位脾气暴烈的师兄吆喝开了，但话没说几句就被人拉住了：
“忍着点。你们看看她那口飞剑。”
原来不知何时，周师兄已经切磋结束，回到了台下。众人此刻却没了关心输赢的兴趣，一望那女修手中摩挲着的佩剑，胸中的闷气便不由自主得散了几分——那柄佩剑，如周师兄等修行时间比较久的三人也曾见过，原是早年一位心剑峰师兄的本命法器，可惜那位就是“心比天高”的那种人，在引气期蹉跎许久、不肯服输，竟想着于生死之间突破境界。
——结果可想而知，他没能气运加身，自己也身死道消，还连累青梅竹马的师妹心痛欲绝。他们几位师兄弟虽然感慨，后来也没关心过后续。但无需多说，现在这佩剑主人的身份可想而知，周师兄等人唯一想不到的，就是当初那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居然已经走在了前头。
如此一来，她对间接害死自家情郎的心剑一脉好感全无，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见周师兄为首的一干人默默不语，那女修更是咄咄逼人：“怎么，被我说中了心事，不敢说话了？！”她冷哼一声，挑衅地一一扫过垂下眼帘的几人，又转而看了看不明所以的沈青辞，‘谆谆教诲’道，“师叔这话不大好听，不过师侄可别走上前人的老路，人贵自知，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眼见得自己大获全胜，即便其中少不了自己以前辈的名义压人的缘故，能大庭广众之下出了这口恶气，她也忍不住心中好一阵快意。但偏偏就在她即将以胜利者的姿态抽身而去的时候，最没被她放在眼里的那位引气小成的弟子冷不丁打破了沉默，硬生生将她的“胜利”划上了一道明晃晃的口子——
沈青辞在一众或垂下头去、或神色黯然的心剑峰弟子之间抬起头来，声音清晰得全场可闻：
“多谢师叔教导。可惜师叔此言，师侄不能苟同！
“弟子虽愚钝，师尊教诲却不敢或忘——我心剑一脉，若无问鼎长生的勇气，如何谈得上以心为剑？
“朝闻道，夕死可矣！”
一连三句，沈青辞甚至没有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只是字字句句坚定至极。即便最后与那位神魂期的女真传弟子对视，重重压力下，也咬牙苦撑着。良久，周围断断续续有人喝起彩来，又不知被什么人给按了回去。
这算得上是当众叫板了，那位真传女修暗地里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表面上还得维持着真传弟子的架势，只是脸色更加阴沉：“好，好，好！心剑峰又收了个好弟子，好一个‘不能苟同’——可这嘴皮子功夫练得再好，于修行也毫无用处。师叔我今日便要好好教教你，好高骛远四个字是怎么写的！”她打量了沈青辞片刻，忽的笑道，“不过一个引气小成的小家伙，我也不好以大欺小，便叫我新收的徒儿来称量称量你的斤两——陶泽，你如今也是引气，交给你练练手吧。”
说是引气，但随后应声而出的高大青年，周身气息分明就是引起大成的模样。周师兄这时也顾不得许多，忍不住质问：“游玉容，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女修冷笑一声，不为所动：“你们这些自诩天资过人的，难道不该‘知难而上’么？一个小境界而已，且让我看看这位夸下海口要问鼎长生的师侄，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罢！”
心剑峰的几位一时间都脸色难看起来，小师弟是该与人切磋切磋，但不该这种情况下、背负着这等压力。杨羡也不由得自责懊恼：“都是我多话害了你。”反倒是沈青辞，一开始激愤之后便恢复了镇定，宽慰道：“我本就是为切磋而来，正该看看遇上修为更高者该如何应对。”
语毕，他正要踏上擂台，灵识中传来周师兄的叹息声：“游玉容和他的徒弟都是力剑一脉，你要小心，不可正面撼其锋芒。就算输了也不要紧，毕竟你们的修行时间差得远了。”
沈青辞心中一动，冲身后同伴微微颔首，便径直跃上了论剑台。
引气大成者，真气至少已经七转，法力比小成者浑厚不说，因为修道年久，连天赋小神通也近乎达到了引气期的极限。沈青辞如今能拿得出手的天赋小神通，只有天生三阶的破魔诛邪剑气已经有了六阶，尚未来得及修炼到第七阶，可焉知对方没有天生二阶或者三阶的小神通？
作为内门弟子的福利，他闭关炼化真气之前已经于淘沙阁兑换了一口地煞三重禁制的上品法器飞剑“飞鸿”。如今三年过去，也只堪堪掌握了前三重天而已，后面的禁制才祭炼上三层，论威力，未必比得上一口祭炼完全的中品法器。沈青辞皱眉思索了片刻，但旋即望着沉稳踏上擂台的对手，又抛开了先前的计较——早说了今日只是检验自己于心剑一脉修行的成果，管那些外物作甚？
他目光微沉，心湖泛起点点涟漪，映照出对面那人手中提着的三尺青锋。
陶泽倒是还知道自矜身份，原地站定，示意沈青辞先出招。沈青辞自不避让，打过招呼之后，便招出飞鸿剑，以一招简单的青松迎客试探进攻。而对方果然不负力剑之名，那柄飞剑出鞘之后才看得分明，竟比寻常飞剑都要厚重三分，甫一交击，沈青辞灵识中便觉得飞剑一沉，也不苦战，一手掐诀操控飞剑顺势灵巧地拐了个弯，另一只手则对着对方压下的飞剑打出一道破魔诛邪剑气。
这一击虽说实打实地中了，但那飞剑沉重，只是微微晃了晃，又恍若无事一般按照原轨迹向他飞来。
光影闪过，沈青辞身形一晃，瞬间便避开了厚重飞剑，出现在擂台另一边。紧接着，他再次向着那口厚重飞剑打出一道剑气，而飞鸿剑也绕回了对方身边，对方却既不召回飞剑、也不用遁术躲避，而是催动另一件环形防御法器在周身环绕，一时之间祭炼层数不够的上品飞剑也奈何不得这中品的防御法器。
沈青辞心中一动。看来，对方是拼着硬抗他的攻击、打着速战速决的主意？
可惜他修行路上，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陶泽看着对面那个冷着脸的傻小子，除了用遁术躲来躲去，就只会用那等威力一般的天赋小神通攻击自家本命飞剑；而那口上品法器飞剑看着不错，实际上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压根破不了法器防御，不由得心中暗笑：不过是个引气小成的小家伙，连出门游历也未有过，偏偏敢对师父她老人家出言不逊——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么？
等今天过后，他就该知道，在这世上，还是趋利避害活得长久！陶泽带着怜悯的心情唏嘘一声，不欲再与这小娃娃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操控着飞剑，渐渐将对方逼到了死角。他终于放心地打算一剑斩下以定胜负。
——可就在他胜券在握之时，忽然恐慌地发现，自己的飞剑似乎不受控制了。
不，不是飞剑不受控制了，而是他的灵识忽然间混乱起来，与飞剑的沟通一下子断断续续起来。他打心底浮现出一种恐慌之感，紧接着便听到灵识中传来一声如同黄钟大吕一般的声音，非但不曾令他清醒，反倒震得他眩晕了一瞬。
陶泽没有看到，就在他失去意识之前的一瞬间，那口厚重飞剑歪歪斜斜地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当啷一声坠落在地。而随着主人灵识混乱，环状防御法器同样颓然坠下，于是等陶泽下一瞬重新恢复神智，看到的便是停在他眉心寸许的飞鸿剑。
直到最后失魂落魄地走下擂台，他也没弄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样在明明大好的局面下失败的。
不过这场面落在同是心剑峰的众人眼里，却全然不是秘密——混乱心神本就是明心幻神真气御敌时附加的妙用，沈青辞先前发出的那道道剑气尽数打在厚重飞剑的同一处，再怎样威力不足，水滴石穿之下也起了作用。对方御使的是本命飞剑，比寻常同样禁制层数的法器还要厉害几分，但也正是因此，这口性命交修的飞剑与他的心神联系更为紧密，相当于把自家灵识暴露在了暗中附加的明心幻神真气下，可不是自寻死路么！
游玉容自觉丢了面子，匆匆甩下一句“且看你能不能修到神魂期”就拂袖而去，这下反是轮到心剑峰的诸人哈哈大笑了。周师兄按着沈青辞的肩头，沉声道：“你现在该知道心剑一脉的厉害之处了吧？方才你做得很好，首座若是知道了，也得夸你几句。”自嘲地笑了笑，他又微微摇头，“倒是我们这些家伙，实在是老了。”
不管他们看起来如何容颜年轻，这么多年蹉跎下去，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自己等人多半再也找不回初入内门的心境——初心不泯，何其困难！
看着沈青辞，就好像看着当年的自己。周师兄心底暗暗叹息，不知道十年之后，这位将是又一个心剑真传，还是成为自己等人的一员呢？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四三、论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