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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四. 砌下梨花一堆雪 ...

  •   流景走,岁月流。一年年的春花盛放又凋零,只叹林花谢了太匆匆。
      与他一同过的这几年,虽仍是免不了官场上的这些逢迎做作,想方设法挡住四面八方而来的冷剑。毕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亦毕竟有他,让疲累的人心尚有一方静湖。
      独自一人在京城这么些年,我很是想念家。母亲的墓这么多年可是长满了青苔?院子里那株梨花可还开放一如从前?父兄们还安好么?纵是能路过家门,却也只得匆匆一顾。
      又一年暮春。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
      梨花落得已然差不多了,真是梨花落尽春又了。
      对面那人一双潋滟的凤眸望着我,白玉棋子同石桌相敲击的声响将我从思绪中拉回。我看见他倒映出来的忧心,向他笑了笑。
      执了黑子正思索棋局时,引泉声音隔了老远便传了过来。我正想说他,便见他欢天喜地地把一封信呈给我,气喘吁吁:“公子,家里、家里来信了!”
      我急匆匆展开来看,当下便将棋局拂至一旁,将信展给王琪看:“信上言四弟将来开封府,算着时日,这几日便到了。”
      他亦是眉眼深深。
      他懂得的,懂得我一人在开封府这许多年,纵被世人道富丽悠游,却是不快活的。
      大抵,这便是我不在乎俗世目光,心甘情愿同他沉浸在这沉香梦中的缘由。并非为着他的容貌,亦并非为着他的才情,因他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一个对视,无需赘言,他便能洞悉我心中所有。
      四弟晏颖是所有弟兄中同我最为亲厚的。说来很是奇异,我们并非一母所出,况且他心性好动,时常因顽劣被父亲责罚,而我不喜多言,却不怎么便和他混熟了。当初我上京赴考,分别时他哭得很是伤心,弄得我心有不安。
      多年来,鲜少有事情能令我这般欢欣。我盼着他快些来,好赶上这院中最后一株梨花还未凋尽。
      等待尽管煎熬,终是教我将他盼来了。最后一片春日的光景中,我望见了他。不复那年稚嫩孩童的模样,已同我一般高,只是那眉眼间的孩子心性却尚未褪去。我反而因此欢欣,还是那个熟悉的四弟。
      我带他一同去往汴河旁的茶楼里听曲,去往大相国寺参拜,去往繁塔登临观景,去往金明池赏荷泛舟……只望带他看尽这开封所有美景。
      他似是看破了我与王琪的关系,却并不点穿,甚至在私下里悄悄同我说,我晏家人从来不顾旁人杂舌,只让我率性而为。
      我有时甚而想,下次出游,便同他、王琪三人一道,必有无尽欣喜。
      却不想福兮祸所伏。倘若我知晓后来的一切,我宁愿与晏颖这辈子永不相见。
      梨花落尽时,岁月的轮盘已转到了初夏。
      晏颖这日说要去见识一下汴梁的花楼是甚模样,着实吓了我一跳。他本想拉着我一同,我自是不愿的。经不住他软磨硬泡,便由着他去了。因我知晓他心性,虽孩子气了些,却是断然做不出什么坏事来的。
      下了朝,便独自去书房琢磨他早上给我出的题。晏颖聪慧的很,出的题刁钻古怪,纵是我也费了不少心神。
      搁笔时,天色已近薄暮,倦鸟归巢。
      出了书房,到后院想去瞧瞧晏颖是否回了,却见到令我终身难忘的那一幕。
      那个曾经神采飞扬的少年,浑身是血,面色苍白,被王琪抱在怀里,如世间最纯洁无瑕的梨花瓣落在了泥里,沾染了尘土,失去了所有生机。
      我浑身的力气仿佛在那一瞬间被尽数抽尽,连一寸也挪不动。
      我听到风从耳边吹过,明明是暮春的风,吹过脸上却如刀割过一般痛。
      “是谁……”我开始一步步向王琪走去,缓慢地连满地梨花荡起又落下几能看清。我想最后摸一摸他,哪怕他浑身浴血,哪怕他的身体早已冰冷。
      “是赵尚书,对不对?是赵韵那个下做小人,是不是!”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
      是了,一定是他。他位居高位,纵情酒色,受惯臣下逢迎。我却偏要做那什么铮铮傲骨之人,无视其这么些年,怕是他早已怀恨在心,只可恨没有机会下手。如今,如今终是教他逮着了一个好机会!
      我攥紧了双拳,恨不得现下立马提着一柄剑,将那狗官就地正法!
      我已经无暇顾忌其他,只想着,要为四弟报仇。
      却在我迈开步子要狂奔的那一刻,那人开口了。
      他清冷的嗓音,是一朵幽幽盛开吐香的梨花,一如当年大明寺初遇,那一声“不知兄台找在下可有何指教”。
      他说:“是我。”声音那般平静无波,就仿佛在说“你瞧,今春的第一枝梨花又开了”一般。
      我缓缓回首,瞧见他平静的容颜,瞧见他冷冽的凤眼,瞧见他染血的衣衫,瞧见他……夕阳梨花下如白雪般的发丝。
      “什么?”我开口,却是我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冷静。
      一瞬的静默,却好似过了千年之久,人世的一切如被一杯打翻了的茶水泼到的锦绘一般,一切色彩都在消失殆尽。
      “是我杀了他,与旁人无关。”
      原本,我应问他为何。原本,我应问他何尝忍心。原本,我应问他那些情谊难道都是假的,只是为了……
      原本……
      可我却都没有问。我只定定看着他,甚而无力地勾出了一个笑:“你,不是人吧?”
      这句话,乍一听很是可笑。对面那风华绝代的男子,却道了:“是。”
      我想我的笑一定是带着暮春的萧条的。我想到院子里的那株梨树,差点儿被父亲砍了的梨树,同我朝夕相伴的梨树。那一丝丝花瓣似母亲的手,拂过我的脸颊,给了我唯一的慰藉。
      “你叫什么?”
      “棹离。”
      棹离,果然比王琪那平庸的名字更衬他些。
      我却不知道,现下还能再同他说些什么话。
      大概是最后一轮日照沉入远山背后之前,我无线疲惫地挥了挥手,道:“你且走罢。”
      他有些惊诧地望着我。
      我转身时,他自后面拥住了我。
      那一瞬,我终于得知,什么叫做“形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
      他的身子很凉,是雨后的梨花。
      “从此以往,我不想再见到你。”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没有放手。过了很久,才哑着嗓子道:“我会让你忘记这一切。忘了,我。”
      暗夜袭来的那一瞬,我应是清明的,却也好似不甚清明。只记得最后一眼,是这个春日最后的一瓣梨花,带着无限留恋自树上飘然而下。
      这一场沉沉春梦,终是在这个暮春醒来。

      近日来汴梁很是热闹。茶楼,歌坊,街道,到处讲的是同一件事。
      “哎,你听说没,最近开封府可有一件大喜事。”
      “哦?什么喜事?”
      “才情、容貌、背景皆属上品中的上品的年轻官员一辈中的翘楚——晏大人,将同御史大夫家的李小姐完婚了。”
      “晏大人?哪个晏大人?”
      “一听你就是外乡人吧?这开封府内谁不晓得,除了晏殊,谁还当得起这一声‘晏大人’?唉,可不晓得这要伤了多少闺阁少女的心哟,啧啧……”
      当我醉酒后由引泉搀着我去新房,他将这番对话绘声绘色向我描述出来时,我只作一笑。
      弱冠这年,父亲亡故。我自请回家,守孝三年。回来不到一年,却要办喜事了,沉寂了许久后才有的消息的确让人振奋。
      头有些晕晕乎乎,步履也蹒跚。席间的敬酒实在是多得推辞不了,我却晓得这些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我抬头一望,喃喃道:“竟然下雪了……”
      引泉抬头一看,无奈地叹气:“公子,你真是喝多了。那不是雪,是梨花啊……”
      梨花?我揉了揉眼睛,眼前模糊重叠的景象才稍稍清晰一些。哦,那簌簌飘落的,原来是梨花啊,可为何却如雪花一般,落在人身上,有那种冰冷的感觉呢……冷得,仿佛要钻到心里去……
      我就这么抬头望着那棵梨树,迷失在这幽香中。
      “公子……”引泉有些不安地看着我,顿了顿后才说话,声音却轻得能乘着晚风荡走一般,“你真的,忘了王……吗?”忽然忆起了什么事一般,他喃喃自语:“瞧我,又说傻话了,那人明明……”后面的声音已然是听不见了。
      正要扶着我继续走,却听见我的话后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倘若真正爱一人,又怎么能够轻易忘掉呢?”
      那是这世间任何术法,都无法消除的,已经深入到骨子里去的东西。
      “我不明白,公子当初为何放他走?他明明……”引泉说到此处,音调里仍带着愤恨,一双眼睛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
      我抚了抚他的头,微微笑了:“我知道,四弟的确是死在赵韵手里的。他这么说,只不过怕我那时因失至亲之痛,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来。”
      那时我虽为官,却毕竟根基不稳,无法同赵韵此等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相比。棹离却晓得,那时若由着我,我纵是将自己折了进去,亦是非杀仇人不可。
      他那时,大概以为,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他罢。
      我嗤笑了一声,带着些这夜的寒气。
      真傻。妄我还以为他是个聪明人。
      “那引泉就更看不清明了,公子你,又为何让他走了?”
      清明?怕是连我自己,亦看不清明罢。当初教他走,不过是因晏颖那道题目,生生戳中我的心事。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同棹离相比,我不过是,蜉蝣朝生暮死。
      光景愈长,便愈加难以割舍。他还尚有前头无数风华待赏,本不应为我而停留。
      当初这场荒唐,便由我而起,亦该由我而终。
      心里分明像下了一场秋雨,我却笑出了声,在这空落落的庭院里回荡,埋在了那层层落雪中。
      红布高挂,龙凤高烛。花开并蒂摇金屋,带结同心绾玉钩。

      引泉心里却有一件事,一辈子不愿说出。
      大婚这一夜,抚州老家东篱内的梨树,一夜枯死,形同火灼。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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