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狐不归》颜杭

2、第二章 胡不归

　　许多仙人都不明白，师父怎么就收了我这么个弟子。
　　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师父从未告诉我缘由——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告诉其他人师父收我为徒的理由。
　　别人问起我，我便好一阵吹嘘，比如说我天资聪颖、根骨极佳，是难得的修仙之才，当初师父一见到我，便执意要收我为徒，盛情难却之下，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做了他的弟子。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要配上叹息，表达自己的不甘不愿。
　　当然，不甘不愿是一定的，不过以上这些话，都是骗人的，我要真的如我所说的那般厉害，又怎会修行了数百年，依旧无法成正果。我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有没有信过，反正从未有人当面质疑过我这番话便是了。
　　因为当初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师父便在我身边，我依旧面不改色，而师父却只是微笑不语，从未反驳。刚开始时我还有些心虚，说得多了，见师父并不揭穿我，底气便足了许多，我才不会告诉别人其实我我见到师父的时候，场面十分的狼狈，而且我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厉害，当初我只不过是一只极其普通的、又没有什么大志的狐狸。
　　初遇着师父的那一天，我正照例趴在湖边晒太阳，顺便舔舐一下身上与其他狐狸打架而来的伤口。
　　犹记得那天狐族长老对我依旧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百般的嫌弃，想来他活了那么久，怕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不思进取还整天捣乱的狐妖——偏偏，他拿我没辙。
　　是的，狐妖，人间界妖道之中最为繁盛的狐妖一族，我曾在那里生活了百年，却连人形都没有修出来，据长老说，这在狐族修炼史上，还是头一遭。
　　狐族在妖道之中算是个挺繁盛的族群了，因为狐族本身灵性颇佳，修炼较之其他妖物来说事半功倍，别的妖物数百年才能达到的修为，狐妖百多年便可以达到。
　　所以其实非是我不能，而是我不愿。
　　狐族修妖容易，想要修仙却难。千百年来，三界间能修成仙人的狐妖甚至其他的妖物，屈指可数。
　　妖物想要修仙，必要经过天劫，置之死地而后生，天劫过后仍不死，方能成就仙的果位，直至位列仙班。
　　说的轻巧，可是哪有那般容易？通常情况下，天劫若至，九死一生。
　　我没有见过有谁能逃得过天劫的，但是我却亲眼见到因为天劫而丧命的——我的祖父，曾是狐族之中修为最强者，可是饶是如此，他却依旧渡不过那一场天劫。
　　那一场天劫过后，这世间便只剩我一只独行了——双亲为了救下祖父，在那一场天劫之中，双双殒命。
　　所以狐族长老才会对我百般容忍——一半是怜悯，一半却是期望，虽然我一直都让他挺失望的，我一直都希望他对我彻底绝望的。
　　我永远都不可能如他所愿的那样，成为像祖父那样的修为高深的狐妖，说什么修炼成强者，光耀狐族这样的事情，于我来说，只是一个笑话，一个悲哀至极的笑话。
　　那一场天劫，毁灭的不仅仅是我的亲人，还有我修炼的心。
　　成为强者又怎样，我的祖父难道不是强者？可是不也照样抵不过那场天劫。纵然再高深的修为，到头来，也不过是灰飞烟灭，那我何不只做一只普通的狐狸，不要奢望成仙，好好安度此生便好。
　　那时候，我最大的期盼是寻一只普通的狐狸或者狐妖，成一个家，生一窝普通的小狐狸，我甚至想好了，我的孩子我不会逼迫他们修炼，就让他们随心所欲而活，反正修炼到头来也免不了一死，何不就让他们浑浑噩噩地活着，哪怕只是短短十数载，也同样是完满的一生，没有遗憾。
　　当然，这么简单的心愿依旧还是奢望，因为不能修人形的缘故，狐族之中修为再差劲的狐妖也敢嫌弃我太过于疲懒会拖他们后腿，不是良伴，而那些未开灵窍修炼的普通狐狸又嫌弃我因为修炼而太老不是佳侣。
　　所以吧，其实我在狐族，一直过得特别怄气。
　　而师父，就在我心情如此之不畅快的时候，出现了。
　　遇到师父的那一天，我第一次失态了。
　　听说人类之中，若是骂一个女子“狐狸精”，那么那女子一定生得既好看——然而狐族之中，对于这称呼，向来是深恶痛绝的。
　　狐妖其实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喜欢亲近亲近人类，诚然吸食人类精血是采补之术的一种，可是人类之中，有一种人十分可怕，他们是人类之中的术师，妖物不高深的话，落在他们手里，很容易便被收服折磨甚至被毁灭。
　　所以长老常常告诫我们，虽然采补修炼能事半功倍，但是狐族最好不要与人类过多接触，宁愿吸收日月精华慢慢修炼，也不可因一时之快而滋扰人间，否则将会给狐族带来祸乱。
　　即使人类传说狐妖擅长魅惑，其实那不过是少数异类而已，大多数的狐妖都是安分守己修炼，轻易不涉足人间的。
　　我也曾见过那些所谓的“异类”，用人类的话来说那是“倾国倾城”“红颜祸水”般的美貌，可是在我看来，也不过尔尔，总是有所欠缺。狐族其实对样貌的美丑并不在意，再美又如何，到头来，终究不过是臭皮囊一具，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我之所以不愿意修人形，还有这样的原因——我一直觉得，幻化出来的样貌，终究是虚幻的，还不如原本自己的本体好看呢。
　　但是师父不一样。
　　见多了那些虚假的样貌，便觉得人类的脸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然而见到师父的时候，我真真觉得那是我见过的最真实的样貌。
　　当时我正舔舐伤口，一回头便看到了跟在长老后边的像是人类年轻男子的人，不由得便看呆了。
　　那是一个看起来应该算是年轻的男子吧，我对人类的年纪样貌不是很清楚，只记得那人以白玉冠束发，脑后的头发半披着，白衣翩跹，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他的眉毛清秀，眼睛清澈得一如我身前的夏日湖面，总之是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就像是冬日暖阳照在身上的感觉——这样的样貌，绝对不是我见过的那些幻化出来的模样可以比拟的，如此之真实——他的鼻子高挺，面色如玉，侧耳细听长老在说着什么，嘴唇微微抿起，似是有心事一般，我不由自主的觉得心有些抽紧，呆呆地看着他向我走过来——然后，被他踩了一脚。
　　刚好碰到我的伤口，好疼，于是原本在我眼里如仙人一般的他，顿时便成了魔鬼，偏偏他此刻收起之前的心事重重，笑容奸诈，语带戏谑：“咦，这里有只死狐狸啊。”
　　他才是死狐狸呢——不对，他才是死人呢！我自然是怒了，于是不顾自己身上的伤，飞扑而起，咬住他的手臂，紧紧地，就是不松口。
　　结局么——自然是很惨。
　　倒不是被他甩开，事实上，他一直很奇怪，任由我咬着，我偶尔抬头，看见他不再是面带笑容，反而是……一种我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之所以说很惨，是因为我忽略了一直跟着他身边的长老——那个对我恨铁不成钢、总是百般嫌弃的长老。
　　此刻长老正一脸谄媚一脸赔罪的表情，与平时训斥我的时候的威严形象实在是天差地别，长老见我一直不肯松开，吹胡子瞪眼的：“你干什么，还不松口，快给梨洛上神赔罪！”
　　我不想理他的，奈何他的声音太大，我被震得松了口，落到地上，长老也不理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和那什么“上神”赔不是解释着什么，我细听了一会，那话里的谄媚与小心让我身上的狐狸毛都竖起来了，连忙跑到一边继续晒我的太阳去了。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却是那什么上神弯腰将我抱入怀中，小心翼翼的：“如此，我便把她带走了。”那姿势，像极了抱着一只玩宠。
　　喂喂喂，这什么意思？虽然我连人形都没有，但是也不能不顾我意愿，轻易就把我给转手了啊！好歹我也是一只有尊严的狐狸好么！
　　我当然是不愿，当场想抗议——毕竟这之前我还咬了那什么上神一口，谁知道他要带走我是什么意思？万一他公报私仇折磨我怎么办？只是我刚要开口，长老便转头向我，面上的谄媚一丝不剩，满脸威严：“能被上神挑中是何等的荣幸！你那是什么样子！”
　　我白了长老一眼——明明是要将我卖了，居然还好意思对我这么凶，但是想想如果我就这么跑了的话——那什么上神且先不理，依着长老的性子，日后准会在我耳边不断念叨把我烦死甚至可能会让我闭门思过——那样的日子，可真是不好过。
　　权衡一下，我终究决定妥协，不再反抗。
　　于是就这样被那人带走，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回过狐族。
　　虽然跟着那个人到了天界到了他的道场梨山，可是对于修炼这种事，我依旧还是我行我素，不放在心上的。
　　我早说过了，我不喜欢修炼尤其是修仙，不管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反正修成人形对我来说，没什么作用。
　　可是我没想到，那个人对于让我修炼这件事，居然如此之执着，甚至于我感觉他有点和长老一样的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应该是更甚，对于我修炼与否的问题，他比长老还要上心几分。
　　梨山之上有一道寒池，终年冰冷，听说对于修行，是个极佳的所在，寒池之水灵气充沛，最适宜淬骨。但是那里是我最讨厌的地方，连靠近都不愿。
　　可是那个人每天把我扔进池子之中，还对我使出定身术，于是我不得不呆在那寒池之中，每天两个时辰甚至更久。
　　开始的时候，我很讨厌这个人，非常之讨厌。
　　我天生怕冷，而这梨山之上终年寒冷，那寒池之中更是冷到彻骨，每天的那两个时辰，便是我百般痛苦的时刻，每当这时，心内便会生出许多怨怼，觉得这个师父真的是拜错了，虽然其实我从未认认真真地拜过师，我一直觉得，我是他拐来的便宜弟子，来满足他喜欢把狐狸扔进寒池里的奇怪癖好，明明不是我心甘情愿跟来的，我想不透他凭什么如此待我。如果不是他禁锢住我不让我离开梨山，我想我才不会跟着他受气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我修成正果，只是觉得他一定是个极其奇怪的人，明明长得好看，怪癖却是那么多。
　　好在他这人还不算是彻底的良心泯灭，每天浸完寒池水冻得全身哆嗦之后，他还愿意将我纳入怀中，轻轻摩挲我身上的皮毛。
　　梨山那么冷，唯一的暖意不过是那怀抱。引得我好想就那么一辈子窝在他怀中。
　　每天的这时候，他的眉头总是拧成一团，看起来好像十分的困扰。
　　他常常叹气：“小狐狸你就这么不喜欢修炼吗。”
　　他说：“你可知，我是定要你成正果的。”
　　他不曾细说，我怎待知道？只是他每每说起时，那语气之中总有一种让我觉得很揪心的感觉，让我不忍见他皱眉神态消沉的样子。
　　虽然那时我并不喜欢他，但是觉得他这样的人，便该是眉眼飞扬、笑意四溢的，那样忧伤的神色，与他的样子实在是不相符。
　　于是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错，居然真的开始稍稍努力的修炼。我以为只要修成了人形，他便会开心一些，那怀抱，我便能呆久一些的。
　　结果还是错了。
　　修成人形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抱过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而且，他的样子，似乎更加的不开心。
　　我执着地想让他开心，越发努力的修炼，既然他说了定要我成正果，那么我便如他所愿好了，这样的话，他是不是能稍稍收起那皱着的眉头，他皱眉的样子依旧好看，可是我不忍心看。
　　妖怪修仙哪有那般容易，正常的途径是提升自己的修为，经历一场天劫将属于妖的东西毁灭，方能成正果，进而位列仙班。因为他的关系，我直接成为仙人位列仙班，至于正果什么的，我不明白是什么，当然也就一直无法得到。
　　可是我知道，他想要的是我“成正果”而不仅仅是“位列仙班”，虽然对于大多数妖怪来说，位列仙班才是最终的目的。
　　我也想成正果，至少我以为成了正果他或许能稍稍开心一些，所以情愿忍受千般苦——洗去妖髓，褪去妖骨，磨去妖气，生生忍受那蚀骨噬心之苦，只要，这是他想要的结果。
　　没有承受过这种痛苦的人不会明白，那种苦痛，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我认为那种痛苦比天劫更为难受，至少天劫不过只是一瞬间，而我，却生生承受了百多年。
　　终于褪去了妖身，拥有了仙骨。虽然难捱，虽然离成正果还很遥远，可是看到他眼角带着微微欣慰的笑意，我便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而今，我后悔了。
　　如果我没有修成人形该多好，如果我一直是当初的小狐狸该多好，如果我修为一直那般不济该多好。
　　这样的话，是不是师父依旧还会每日抱着我，摩挲着我身上的皮毛，是不是当初他决意离开的时候，会愿意带上我？
　　他丢下我一个人呆在梨山，是否他心内以为我已经是成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清止，所以放心地离开，毫不担心毫不在意？
　　他从未知道，我所有坚强，只是因为有他。如果我一早知道我的强大只会换来他的离开，那么我宁愿从未起过想要强大的念头。
　　如果可以，我宁愿继续做那只懒散的狐狸，如果可以，我一定不会听他的话去修成人形，因为那样的话，或许我便不会失去他。
　　可是，终究还是太晚了，师父已经不可能回来了。
　　纵使我有一天真的如他所愿的那样，修成正果。他都不可能再看到。
　　就像祖父他们永远都不会看到我位列仙仙班的时刻一样。
　　祖父死了，师父……也死了。
　　在梨山漫长的岁月里，我早已经习惯了师父的存在，而今他不在了，方才察觉梨山是如此之荒凉。
　　我的一生里，已经无法想象若我没有遇到师父，我会怎样。
　　狐族，我已经回不去了——即使我此生注定无法成正果，却也不可能再归去修妖途，我多希望如师父所愿修成正果，可惜偏偏做不到。
　　酒神说，师父，是我的劫，若不解，此生注定无法成正果。
　　可是，我又能如何呢？
　　我之所以修仙是因为师父，没有他，我情愿永远不要那所谓的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