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谁谓荼苦甘如荠 ...

  •   承章

      一柄清华,移步瑶池,蘸影野塘。爱恹恹迟日,枕波低睡;盈盈向晚,照水轻妆。半抹微红,三千深碧,曾见人间沉醉乡。消凝处,正风摇星乱,萤挑灯黄。

      为谁漫卷芬芳?是一脉心痕一脉香。记耶溪旧约,倾城倾盖;鹭鸥前盟,莫失莫忘。佩水情长,裳风梦冷,不合此生相对望。花无语,剩好天良夜,有月初凉。
      发初覆眉 《沁园春》

      第六章谁谓荼苦甘如荠

      祖荫的父亲当年迟迟不肯替他定下婚事,自有原因。陈家祖上做生意起家,后来虽渐渐发达,门第却差了些。本地高门户的哪肯将正出的小姐嫁与他家?若是庶出的女儿,陈家又觉得吃亏,左选右挑竟没个顺心如意的。
      陈家为了赌门第这口气,祖荫一落地能走路时,便逼着他念书,虽然光绪三十一年里科考停了,也由着他一直读到17岁,不能不专心接手生意了,陈父才上孔师傅家去亲自辞谢。也是天缘凑合,这天孔家雇的丫头荔红正巧病了,不得已让小姐玉钿端茶招待。
      陈父后来向祖荫的娘夸道:“孔家的小姐仪态好得很,端着茶盘就像是飘过来一般,走路时裙子纹丝不动。”孔家家境虽平常,说起来到底是书香门第。况且祖荫开蒙起便由孔老师授课,逢年过节陈家都上门拜谢,关系非同一般。孔家也十分钟意祖荫,这凑巧间三管齐下,亲事便说成了。

      玉钿16岁嫁到陈家,时光荏苒,四年如流水般过去了,自己也是心事重重。几年来陈家上下翘首盼望子嗣,她却月月放空,一点响动也没有。老太太明里暗里都劝儿子纳妾,祖荫只装做听不见。那日老太太狠狠地发了一回脾气,他便一溜烟走了,竟躲得无影无踪。

      往常祖荫也为这个躲出去,不过总不如这次时间长。玉钿今日一觉醒来,见窗户纸微微透着一点亮,想必天色还早,偏头瞧着床上铺的纹金缎被面,上头绣的鹦鹉细细密密用金线织就,栩栩如生,色彩十分富丽。两只鹦鹉相向而立,拍着翅膀要飞起来一样-----无端端的便叫人发烦,伸手将绣着花鸟草虫的纱帐拉过来蒙着自己的眼睛,屋里一堂檀木家具便如骤然跌到云里,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瞧了一会,双目炯炯睁着再无丝毫睡意,不如穿衣起来。

      妆台前放着一盆重瓣水仙花,白花绿叶清雅素净,香气阵阵浮动。玉钿掐下朵开在最底下的,将花儿一瓣瓣地撕下来,默数花瓣数目,到最后却是双数。正待再掐一朵重新数过,门吱呀一声响,丫头荔红端着托盘小心翼翼的进来,见满桌子撒的都是花瓣,惊叫道:“小姐,这花儿今天要拿到庙里上香献观音的。”
      她这才想起来,今天正是去城西的沉香寺里上香的日子,前两天特意预备水仙花准备献给送子观音,笑道:“倒难为你记着。我瞧它开得好看,不知不觉就掐一朵下来。”

      荔红将盘子放在桌子上,擦汗道:“这可是小姐的头等大事,我能不记着吗?好容易护着花儿到这时节才开,可别糟践了。药煎好半日,不热不凉的,快点先喝药吧。”
      汤药果然并不似往日般热气腾腾,触手生温,她端起来喝了一口,皱眉道:“今天这药怎么不像前几天那么苦?倒有些甜津津的味道。”
      荔红笑道:“我见小姐前两日苦的难受,特意多加了些甘草。”

      她话还未说完,玉钿便刷地端起碗,将汤药咣当折到痰盂里,横眉怒目道:“谁叫你自己私自增减配方的?这药虽然不苦,你可知道喝下去还能起什么效果?”
      见荔红眼泪汪汪,她将声音放缓道:“红儿,我知道你是好心,觉得我喝这汤药苦的难受。可你不知道,这上上下下盯着看着我不生养,怨声载道。这药苦一会便完了,我还经受的住。你去将药重新煎过,记住照着药方子,一点分量都不能改。”
      荔红嘟囔道:“姑爷十天倒有九天住在书房里,哪里都能怪小姐了?”见她眼风扫过,才骨朵着嘴不敢言语了。
      屋里蓦然安静,半晌她深深地叹口气道:“他历来就是这个性子……”
      荔红突然想起大半夜里的动静,迟疑道:“昨晚睡下半天了,仿佛听得马厩里有声响,说不定是姑爷回来了。”
      玉钿摇头道:“他既然回来了,怎么这半天都不教人知道?左不过是马儿打架,别自己瞎猜,快去煎药吧。估摸着时辰也该预备去沉香寺了,早些去人少清静,也显得咱们心诚。”

      沉香寺里果然十分清静。玉钿亲自将水仙花供在送子观音的香案前,将三炷香插起,默默提衣跪下,闭目许愿。她许愿的声音极低,荔红离她虽近,也隐约只听得一两句:“……情愿一辈子持斋茹素……另起金身……”
      见她起身欲立起,荔红忙上前伸手搀扶,怨道:“小姐,你许多少钱倒没关系,怎得把你自己也许进去?一辈子吃素,人怎么受得了?”
      玉钿扶着她的手,款款跨出门槛,苦笑道:“持斋茹素也不过许愿罢了。就算我千愿万愿,也未必能遂了心愿。”
      荔红见她揪然不乐,心想该找个法子哄她高兴些才好,灵机一动笑道:“小姐,昨天听说金宝绸缎庄新进了一批蜀锦,十分鲜亮。我们去看看可好?现在时辰尚早呢,回去也没事情做。”
      玉钿见荔红兴兴头头的模样,倒不好拂她的意,原知她一心哄着自己高兴,便笑道:“你既然说好,咱们便去看看。这春天里的衣服也该添置几件了。”
      荔红躬身打起轿帘来,见玉钿进去坐好,便招呼着将轿子调转了头望正街上来。

      云层厚厚的笼罩着,已是卯时了,光线也不见得明亮。街上的商铺正陆续的开门,勤谨些的铺子早将门板卸下来,将货架理过一遍。绸缎庄刚开门不久,见头一位顾客进来,满身珠光宝气,俨然是富门大户的少奶奶,掌柜的眉开眼笑,亲自接待,他不认识玉钿,只殷勤将新进的绫罗一匹匹打开供她挑选。
      天色黯淡,这一柜台缎罗咣当当地铺开无数颜色,五彩缤纷分外鲜艳。玉钿瞧了一回,也没十分钟意的,随手指了几匹出来。转脸见荔红进来了,招手笑道:“你来替我挑吧。我只觉得眼睛都要被照花了。”

      掌柜的一见荔红,忙扔下手里正打理的缎子,满脸堆笑招呼道:“荔红姑奶奶,今天怎么得空过来?府上要用什么衣料,招呼一声我叫伙计送上门就是了,倒难为你跑一趟。”
      荔红劈头唾了他一口道:“亏你整日迎来送往,眼睛是做什么用的?眼睁睁瞧着少奶奶站着,倒来招呼我?”
      掌柜的一听之下,如天上打个惊雷般,忙忙作揖不绝,笑道:“我这双眼睛该摘了去,万万也想不到,竟是陈家少奶奶,还劳累您站着。”一边唤伙计倒茶。
      玉钿哪里肯喝他们的茶?坐下随意挑了几匹料子,正站起身预备走时,只听掌柜在旁笑道:“今儿倒是巧了,早晨还没开门,贵当铺大掌柜就打发人来说,各样货色都多多预备。府上的事情我是最上心的,连忙就摆上昨天刚到的新货。本以为顶多大掌柜过来瞧,谁承想竟是您亲自来,真是意外之喜。”
      玉钿心下十分诧异,转头问荔红:“你难道早就跟人说好今天过来呢?”
      荔红亦是皱眉不语,摇头道:“我也不晓得。难道大掌柜家里有喜事?不如咱们去当铺问问罢。”

      陈家的当铺设在正街上,门面宽阔,十分气派,远远的便瞧着“当”幌在空中高高挑着,白字黑地,亮扎扎的刺眼睛。当铺伙计一见少奶奶亲自来了,吓得魂飞魄散,又没法将人推出门,只得迎进来上座沏茶。
      玉钿看了一圈,却不见大掌柜的人影,便问当头的一个伙计:“你们大掌柜呢,怎么不见他人?可是他家里有喜事吗?”
      一帮伙计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言语。她见众伙计神情各异,心下更是疑惑,追问道:“难道没有一个人知道?”

      这些伙计还是不肯出声。她略略沉默,将声音抬高问道:“一个个都哑巴了?大掌柜家若有事,你们都这么不上心,这伙计是怎么当的?”
      见她起了急,方才说话的伙计不得已,又行了个礼答道:“今日天亮了一会儿,大掌柜就被少爷叫走了,说有紧要的事情要办。临走的时候少爷嘱咐说,谁来找大掌柜,都只说他不在。不是存心瞒着您,我们还以为您是知道的。”越说声音越低。
      外面天色昏昏的,当铺里面更加黯淡无光。举目从高高的柜台上看出去,街上的人奇异的只露出半个身子在行走,面目看上去非常清晰。她只觉得伙计说的话一个字也听不懂,愣愣地看着他问道:“你刚才说谁把大掌柜叫走了?谁家的少爷? 少爷都几日没见人影了。”

      这伙计最会察言观色,听着玉钿话头不对,迟疑半天才说:“我也只是依稀听声音像少爷。那会天色太暗,又晕晕乎乎刚睡醒,没看得十分清楚。”他说话时不敢看玉钿,只将眼睛紧紧盯着墙上贴的粉色纸条“陈记当铺,童叟无欺”。
      柜台上排了好几个人等着当当,伙计们却一动也不敢动。她渐渐醒过伸,心里无限疑问,面上却一丝不露,款款站起微笑道:“我想起来了,少爷确实这么嘱咐过。既然如此,你们做生意吧。”
      出门刚上了轿子,犹未放下轿帘,便见一人直奔当铺飞跑,眉眼十分熟悉。她心里一动,皱眉向荔红道:“那不是进宝吗?快将他叫住。”

      云层漠漠,太阳的光线从云缝中漏出,一时明一时暗。院里种着几株杏树,粉白花儿快开败了,红色几乎褪尽,尽是单薄的白。荔红坐在院门口看着,心急火燎地等了半天,见进宝垂头丧气地开门出来,也顾不得搭理他,几步抢进屋里问:“小姐,进宝可说了什么没有?”
      屋里暗沉沉的,只借着纱窗上一点光照着,窗户也没推上去。玉钿坐在床边沉思,像是恍若未闻。她也不敢再问,先转身将轩窗大开,眼前骤然明亮,新鲜的清冷空气一拥而入。
      玉钿慢慢抬眼,站起身走到妆台前将髻上的缺月钗拔下,招手叫荔红:“来替我重新梳头罢。”
      荔红见她脸上神色不喜,也不敢多问,伺候着将发髻散开,突然惊讶地“咦”一声,见她猛然抬头,目中询问之色,忙若无其事地摇头道:“没什么,刚刚梳子刮到手了。”
      玉钿将脸一沉道:“有什么你就说。难道旁人瞒着我,你也要瞒着我?”

      荔红只得低声道:“头发有一簇白了,不过倒不多,只在发根处一点点。”
      玉钿眉心渐渐浮起一丝恼意,轻轻叹口气道:“没一样省心的事……方才进宝说,少爷从乡下带回个丫头,又郑重其事地在放生桥找了一处房子。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打算……罢了,随他去吧。”
      荔红微微一怔,立刻竖起眉毛道:“小姐,少爷是要纳妾吗?他当初……答应过咱家老太爷的,若真是如此,这口气你忍得下,我可忍不下。这般大事,你怎么能随他去呢?”
      玉钿摇摇头道:“那你说怎么办?难道要我撕破脸去跟他吵闹?”
      荔红目光闪烁,俯身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两句。她沉吟半晌,转目看着镜中人影,轻声道:“好吧,就照你说的,今儿先瞧瞧少爷的心思……万一不成,咱们再回娘家讨主意。” 伸手从妆奁另取出几样富丽华贵的珠翠首饰,在鬓间略略一比,微笑道:“开箱把那件大红彩云福字妆花缎袄拿出来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