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胎船》秃鹰213

14、十四

　　十四、
　　斯尚托回国以来，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而他早已退休的父母，据说在另一个城市生活。
　　斯尚托住屋的门很响。每天早晨七点钟左右，他的房门很响地打开，随后是走下楼梯的急促的脚步声，再就是他跟看门人的招呼声和停在别墅大门后汽车发动和绝尘而去后留下的空气轻微的震颤。
　　柏孚很纳闷斯尚托为什么要这么故意冷淡自己。他之所以跟自己同住三楼，故意选一间房门很响的屋子住，每天自顾早出晚归，除了让看门人一日三顿请自己吃饭外，基本上对自己是不理不睬。他这样做，除了有意消磨自己的意志，又能做什么样的解释呢？

　　这天。
　　在咖啡厅弥漫的爵士乐中，斯尚托用虹吸壶亲手煮上咖啡，见柏孚摆弄着手机，愁眉不展，就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的面前，很认真地对她说：
　　“柏孚，对不起！回国以后，我这几天的确比较忙，三个多礼拜下来，整个城市几乎都跑遍了。我真的没有一点故意要冷落你的意思。”
　　柏孚想说，我都到这里了，冷落还是不冷落，我有什么办法呢？她又觉得那样说有损自己这个中国人的身份，所以还是先保持沉默。
　　“孚，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吗”斯尚托显得兴致很高，“因为我终于找到了一份我很想干的工作。我早早赶回来，是想请你喝咖啡。喝正宗的肯尼亚阿拉比卡低因咖啡。”
　　“正宗的低因咖啡？我还是觉得我们中国的绿茶更易入口一些。”
　　“好的，”斯尚托扭头招呼咖啡小姐，“请来一杯中国绿茶，要正宗的。”
　　“不过，在马耳他还是咖啡更流行些。现在很多国家都种植咖啡呢！你说到中国茶，它与咖啡可是几百年的大冤家了。要不要给你讲讲咖啡和茶结仇的来龙去脉？”
　　“本来，我不喜欢卖弄。”柏孚说，“不过我今天心情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不妨做个顺水人情，给你提供一个机会吧！”
　　“感谢老婆”，斯尚托抱拳做了个纯粹中国式的“谢谢”。
　　“老婆，你知道我本人就是研究茶和咖啡文化的，我的论文就是《中西方茶与咖啡文化之比较》。很希望我能先从老婆这里通过博士论文答辩。”
　　“泰戈尔说，茶和咖啡代表着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亚洲人喜欢在静室里喝茶，爱好和平；欧洲人爱喝咖啡，喝得像山羊一样好斗，热衷于到处侵略”。
　　“美国学者安东尼威尔蒂就认为，因为有了茶，才有了咖啡。他在《咖啡：黑色的历史》一书中描述了咖啡诞生的过程——一四一四年，大明帝国太监郑和率领的中国宝船到达亚丁港的时候，年轻的苏菲派宗教领袖盖玛勒丁也恰好在亚丁。
　　“勒丁看到中国人饮用一种开水冲泡的叫茶的饮料，感到很惊奇。在去麦加朝圣的路途中，盖玛勒丁碰到了也来朝圣的中国□□，他跟这些来自中国的朝圣者了解到茶来自于茶树，又了解到了加工茶叶的方法。后来，盖玛勒丁来到埃塞俄比亚传教，他意外得知，当地有一种很神奇的植物，据说山羊吃了此种植物的叶子和果实后会变得异常活跃。是不是山羊也因为被提神了而变得如此兴奋？就这样，盖玛勒丁在北非发现了咖啡，并按照中国人炒茶的方式烘焙咖啡叶和咖啡果肉。
　　“就这样，咖啡慢慢从一种苏菲教派集体活动时使用的提神饮料，迅速在奥斯曼帝国流行起来，而咖啡树也跟着种植到了阿拉伯半岛，并很快像燎原之火一般，漫延到了欧洲。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奥斯曼帝国瓦解了。土耳其人也抛去他们曾经的咖啡情结，改饮浓茶。到了二十世纪中期以后，土耳其的茶叶产量逐步增加，慢慢成为目前世界上第三大茶叶消费国和第五大茶叶生产国。
　　“无独有偶，如果说土耳其是从喝咖啡的国家转变成饮茶的国家，那么斯里兰卡则从种植咖啡的国家变成种植茶的国度。斯里兰卡本名锡兰，这个国家中部山区具有咖啡生长的理想气候条件。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中期，英国人毁掉这里大片茂密的原始森林，把原本属于森林的沃土开垦成咖啡种植园。但仅仅三十年后，咖啡锈病出现在这里，一些咖啡树的叶面上出现了一层黄色粉末状的霉斑。这种锈病根本无法控制，很快漫延到整个斯里兰卡的咖啡园。后来，咖啡种植园主为弥补损失，从中国、印度购进大批茶树，种入原咖啡园里。到一九00年初，斯里兰卡的茶叶种植面积增加到一千五百五十平方公里，茶叶产品主要出口到英国去。
　　“有人研究总结后说，茶叶是没落帝国最流行的饮料，想想也是。你扳着指头，数一下——印度、斯里兰卡、肯尼亚、孟加拉，还有埃及和土耳其，哪一个不是原来的英属殖民地？当然，只有中国是个特例，中国是四大文明古国中唯一没有成为外国殖民地的伟大国家。
　　“在新兴帝国中，美国人喝咖啡的历史，甚至还在建国之前。茶叶呢？最早是由荷兰人带到了新阿姆斯特丹，也就是现在美国最大的城市纽约。在英属殖民地美洲东海岸，居民因来自瑞典或荷兰的走私茶叶养成了喝茶的习惯。
　　“茶叶为什么在这里变成了走私品呢？这是因为十八世纪上半叶英国政府禁止东印度公司直接向美洲出口茶叶。因为乘坐“五月花”号轮船到达北美的第一批殖民者就是英国人。东印度公司的茶叶必须先在伦敦拍卖，然后由英国伦敦的商人用远洋货轮运输到遥远的美国。茶叶进入英国之后要支付高额关税，再跨越大西洋、躲过海盗的重重围堵，运到美国当然贵如黄金。因而猖獗的走私就变得必然了。
　　“英国政府一七七三年通过的《茶叶法》和《东印度公司救济条例》规定，东印度公司出口到美洲的茶叶每磅应交纳三便士的茶叶税。这让美洲殖民者和殖民地的民众都很反感。若干年后，就连担任美国总统的约翰亚当斯在写给妻子的信中也说：……我必须戒掉喝茶的习惯，越早越好！
　　“满腹怨气的美洲殖民者不断在波士顿最有名的绿龙咖啡馆会面，策划和商讨的内容居然是要‘推翻茶叶帝国的统治’。这其中让人费解的是，进口咖啡和进口茶叶到美洲，同样被课以重税，咖啡却从来没有像茶叶一样遭到非难。
　　“一七七三年底，东印度公司装满茶叶的商船启程前往北美，其中四艘开往波士顿。一艘船的航海日志记录道：一七七三年十二月十六日晚上六、七点钟之间，大约有一千多个殖民者身穿印第安人的服装，装扮成印第安人，并像印第安人那样叫喊着。他们登上船，把一百多个装满茶叶和未装满茶叶的箱子都抬到甲板上，随即剖开箱子，把所有的茶叶倾倒进了大海，第二天，人们发现茶叶像海藻和池塘的浮萍一样，铺满了海面。这被英国政府视为挑衅和叛乱，连忙派兵镇压。殖民者联合当地部族拿起武器抵抗，由此打响了美国独立战争的第一枪。
　　“爱新觉罗玄烨当皇帝的那一年，就是一六六二年，荷兰公主凯瑟琳也嫁到了英国。凯瑟琳公主风华绝代，气质高雅。她在婚礼上一露面，就迷倒了所有人，很快成为英国上流社会的偶像。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凯瑟琳王妃还有个习惯，——她喜欢喝茶，她到英国的时候，还专门带着一批精美的茶具和优质的茶叶，以及为她泡茶的女侍。英国人本来是不喝茶的，茶叶和茶汤都是拿来当药物使用，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会在医生的指导下泡上一杯来喝。现在见偶像天天喝茶，也都跟着模仿，很快都喝起茶来，不到十年，饮茶之风就风靡了整个英国。
　　“那时候是十七世纪下半叶，整个欧美世界还没有茶叶种植，西方人用的茶叶只能从中国进口。而中国正处于大清朝康熙皇帝的统治之下，清朝跟割据台湾的明王朝隔岸对峙，为了断绝台湾的贸易，康熙的清政府严令禁海——把沿海居民迁往内地，把沿海所有的庄稼、树木、房屋统统毁掉，让台湾的军队无法在这边找到补给品，以此断绝他们的生命线。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内，广东、广西、福建、浙江、江苏、山东、河北等省份的临海村镇被拆迁一空，因为拒绝搬迁而被杀掉的居民多达百万，航海用的大小船只也被烧毁，曾经持续繁荣了宋、元、明三个朝代的海外贸易几乎完全停止。
　　“在这种情况下把茶叶从中国运到英国，成本自然非常高昂，所以茶叶在英国的售价也贵得出奇。历史学家研究表示，凯瑟琳爱喝的武夷山红茶卖到二十五英镑一小包。那时候的英镑很值钱，每个英镑可兑换纯金七点三二克，如果按照现在的黄金牌价计算，二十五英镑就是六万多块人民币，这个价位对某些贵族和新兴中产阶级来说还能承受，普通百姓则买不起。
　　“既要模仿偶像喝茶，又买不起茶叶，英国很多人从贵族家里购买喝剩下的茶叶渣，用茶叶渣冲泡，再兑上牛奶和糖来中和味道。那时候英国贵族家里都有管家，管家们通过出售茶叶渣就赚了不少外快。鉴于茶叶渣泡出来的茶色不够鲜亮，还有人把家里铜器上的锈偷偷刮下来兑到茶汤里，冒充上等绿茶，在来宾面前炫耀一番，充充场面。铜器上的锈俗称‘铜绿’，是有毒金属，经常喝这种假冒伪劣茶的人就会有中毒的危险。
　　“凯瑟琳王妃去世以后，喝茶的风气仍然在英国却依然延续着，直到十八世纪上半叶，英国殖民者在印度发现茶树并广泛种植，价格低廉的印度红茶大批输入欧美，用铜绿和茶叶渣泡茶的恶习才渐渐消失。
　　“茶就是心灵荒野的一片绿洲，它与咖啡、啤酒各有各的境遇，时而互相交汇，时而平行，时而背道而驰。在工业文明盛行的今天，不论在世界何处，当你能够静静地走进茶室，将琥珀色的茶汁注入牙白瓷的杯中，就能让人注目你的高贵典雅。这与甘洌的酒液流出古朴的陶罈那种古典的陈馨之美有异曲同工之妙吧？不过，世界上喝咖啡最疯狂的恐怕莫过于巴尔札克。这个把咖啡喝得过于变态的痴狂巨人，在他五十一岁的生命中大约喝了五万杯咖啡，而且全部是颜色像恶魔一样某ㄋ蹩Х取Ｒ蛭Х群鹊霉啵难罄炊急涑珊谏牧恕Ｕ飧銮诜艿娜耍诔ご锒嗄甑乃暝轮校刻煨醋魇甯鲂∈币陨希徽囱叹频乃畲笙薅取⒙佣崾降姆⒕蚰粤痛碳ぞ窨悍埽荒芷窘璨欢霞哟罂Х扰ǘ壤醋畲笙薅鹊靥嵘瘛Ｗ罴说氖焙颍踔量崭怪苯油萄士Х确邸１蝗绱舜碳さ陌投耍窦瓤悍埽Ｏ才蕹＃鲂浴┰健胤咔嗄前阏亢檬ぃ壹で楹帽纭？梢坏┣逍压矗不嵋蛭罡锌志宥笈拢易约阂蔡盅嶙约骸Ｋ谖恼轮凶芙岬溃骸Х冉肟辗Φ奈改遥涂脊セ骷⒍龅奈副冢豢Х日勰ノ副谒蜒拔敢海拖窦浪究移砩系郏豢Х瘸遄参钢械南感∽橹拖衤矸蛴闷け藓菝榇蚩闪目ヂ怼Ｕ獠揖隋镜男涯跃迹救酥桓医樯芨思湟炖唷
　　“无独有偶，贝多芬也愿为咖啡狂。他晚年时规定仆人：他喝的每杯咖啡用的咖啡豆不能少于六十克。否则他就会大发雷霆之怒。据说伏尔泰每天要喝五十杯咖啡，这又是一个嗜咖啡如命的文化巨人。——这样看来，除了咖啡，恐怕再也没有另外一种饮料能够在人类的文明史上发挥如此重要的作用了。咖啡，据称能够帮助沸腾的热血变得粘稠，同时还能稀释胆汁，让人变得更加冷静……”
　　“亲爱的，我的论文答辩能够侥幸通过吗？”斯尚托用微笑结束了他只有一个听众的“演讲”。
　　“能否通过，最后还得由你的导师定论，我说的不算。”柏孚的脸上带着微笑。“不过我知道，在热带雨林雄鸟向雌鸟展示它绚丽的羽毛是为了求偶。你费尽口舌，炫耀你有关茶和咖啡的学问，该不是向我求偶吧？如果有这个目的，我劝你还是免开尊口，我不会答应你的。”
　　“释加牟尼二十九岁创立佛教，”斯尚托说，“我也二十九岁了，却一事无成，连妻子都没有，我当然很不甘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