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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二、沈延 ...

  •   卫历酆神八年秋,卫帝点兵伐褚,檄布四方。
      那檄文声声含悲,字字血泪,是竟览亲笔所书。武清侯政绩清明,当了十几年的卫国首辅,在民间极有声望。何况卫人尚武,生平最恨奸细,又有七凤五凰暗中鼓动,一时间举国上下,人声鼎沸,皆是讨褚之声。
      十万大军出城那日,卫帝亲自壮行。黄伞华盖,一路送出了十里。临别之时,犹拉着竟览的手,言辞殷切地道:“军中不比京城,爱卿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大军凯旋之日,朕仍在此处等你归来。”
      竟览跪倒在地,泣道:“陛下大义,不惜出兵为亡父报仇。臣纵粉身碎骨,亦难回报陛下。”
      我骑在马上,看他君臣这般作态,喟然一叹。
      朝前望去,却见万里长空,旌旗猎猎。十万大军戎装整肃,巍然而立,号角之声响遏云霄。恍恍然想起从前,少年意气,驰骋疆场,却惹得父亲连连摇头,说我煞气太重。而母亲临终之时,更以银针截我手足经脉,令我轻易不能动武。
      母亲身为卫国公主,又嫁给我父,一生悲凄。她终日怕我领兵伐卫,又哪里想到,如今我竟会随卫军出征,助其攻打褚国。
      我仰首望天,无限往事纷至沓来,叫嚣着像要把我淹没。
      这时一匹黑马追到我身边,蹭着我的坐骑,打了个响鼻。竟览坐在鞍上,倾身望我,唤了一声:“延——”
      我心头一暖,突如其来的抑郁如潮水般退去。
      扬鞭策马,我回眸朝他微笑:“走罢——”
      他眸光晶亮,纵马追了上来。

      转眼就已到了深秋。
      照现在行军的速度,最多再有半月,就能到达褚国边境。
      这日大军行至崇河,周凭梓下令在岸边扎营,明日一早渡河。
      竟览虽身为监军,却从未领兵打仗,在军中并无威望,等于是被架空着的。他却并不在意,对于军中事务,也少有插手过问。
      只是明日渡过崇河,就该到凌山城了。
      凌山城虽在卫国境内,却是个三不管地带。城主凌越本是卫国大将,后因兵败获罪,却越狱而出,携旧部逃至凌山城。卫武帝大怒,戮其全家,又派兵包围凌山城。谁知凌越本是个奇才,竟训练了一支铁甲骑兵,把个凌山城守得固若金汤。
      此次若要伐褚,必从凌山城借道。如若不然,不但要绕道近一个月的路程,就是到了褚国,也有遭凌越两面夹击的危险。更何况凌山城本是卫国属地,此次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都不能将其收回,又该如何向卫帝交待?
      是以最迟今夜,周凭梓定会来找竟览,共商凌山城之事。
      果然,刚用过晚膳,就有人传话,说是大元帅请司马大人入大帐叙话。
      竟览朝我一笑,道:“等我回来。”
      我正在看着案上的牛皮地图,闻言点了点头。随竟览行军,我用的是司马府幕僚的身份,自然无法进入帅帐议事。
      不多久,忽然听到帐外喧闹。我蹙了蹙眉,掀帘出去,见大帐外火光幢幢,围着许多军士,一派剑拔弩张。
      竟览锦衣玉带,面沉如水,被明晃晃的刀剑指着,夷然不惧道:“周大司马一言不合,就要恃武动手吗?”
      我心头一惊。竟览向来韬光养晦,今日怎这般明着与周凭梓起了冲突?
      “不得对监军大人无理。”周凭梓隐约朝我望了望,挥手让一干军士退了下去,对竟览道:“凌山城之事,还请监军大人多多费心了。”
      “好一个多多费心。”竟览冷哼一声,道:“以区区五千人马拿下凌山城,周大元帅是想让在下送死吗?”
      “凌山城的兵力不过三千。司马大人惊才羡艳,拿下凌山城,必定不在话下。”周凭梓抚髯笑道。
      竟览冷冷一笑,知道再无争辩的必要,怫然道:“既然如此,在下无话可说。”说完,径自走开了。
      周凭梓朝他看了看,摇了摇头,亦是走进自己帅帐。营外顿时安静下来。
      我跟上竟览走出营外。他一路沉默,在崇河岸边一块巨石上坐了,望着滔滔河水,若有所思。
      我走过去,与他一同挤那巨石,道:“他要你领兵攻打凌山城?”
      “是啊,让我去送死呢。”竟览的声音有点闷闷的。
      “你不高兴?”我淡淡笑道。
      “难道我应该高兴?”他奇怪地看我一眼,道。
      “今日之事,你不是早料到了?拿下凌山城,正好让你在军中立威。”卫帝不会轻易放过竟览,授意周凭梓借凌越之手除去竟览,这本是意料中事。
      竟览顿时笑了起来,眸中阴霾尽扫,道:“你果然知道我。只是若不做出畏怯愤怒的样子,怎么能让周大元帅满意呢?”
      “竟览可是已有腹案?”我微笑问道。
      竟览点了点头,道:“我已安排了云凰韩亦潜入凌山城。得我命令后,便会在城内水源中投入迷药,并破坏军中铁甲。到时再以五千人马攻入,就此拿下凌山城。”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知道其中艰难。凌山城近十年来巍然屹立,凌越自有他过人之处。陌生人别说是要混进城中,就是不小心稍稍靠近,便会给城头守卫射成刺猬。
      “如此便好。”我放下心来,淡淡笑道。

      第二日大军渡过崇河,周凭梓点了五千兵马交予竟览,便自带兵在凌山城外五十里处安营扎寨。
      他算盘打得极好。竟览若败,那是败在敌手,与他毫无干系。竟览若胜,正好在军中立威,他便捐弃前嫌与之共同伐褚。说到底,凌山城一战,既是卫帝想借敌手除去竟览,又是周凭梓对竟览的一次考验。
      竟览领了兵马,便待在帐中,等候云凰消息。一旦凌山城上空燃起烟火,五千兵马便直扑城内。
      当夜,忽闻一声炸响。紧接着,一只淡蓝色凤凰灿然在空中出现。竟览眸中乍现喜色,立刻点齐兵马,定于子时出兵。
      谁知火凰程羽竟在最后一刻冲了进来,拜倒道:“主公,秘营传报,云凰背主投敌。”
      竟览脸色煞白,左手用力扣住桌角,道:“消息确实?”
      程羽眸光悲怆,双手握得死紧,沉重地点头。七凤五凰虽各司其职,却情同手足。此时乍闻有人背叛,心情自然不言而喻。
      竟览的脸色却在片刻间缓和下来,对程羽道:“传令下去,暂缓出兵。”
      程羽领令而去。帐中顿时只留我和竟览两人。他沉默许久,忽然抬眸看我一眼。
      “竟览。”我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
      竟览靠在我的肩头,低声道:“他跟了我十年。”
      我揽住他,温言道:“有时候亲眼看见的都未必是真。你何妨给他一个机会,听他辩解。”
      他握紧我的手,道:“我也不愿相信。可是……”
      竟览说到一半,却没有接下去。
      我知他心里难受,暗中一叹,岔开话题道:“下一步,竟览打算如何?”
      他摇了摇头,道:“我从未怀疑过他,自然不会留什么后着。周凭梓只给我十天时间攻城,眼下这场仗只能硬打。”
      顿了顿,又道:“凌山城中虽说有三千兵力,其实铁甲骑兵只有五百。只要歼灭那些骑兵,余下那两千多人不足为患。”
      凌山城之所以久攻不破,就因为有着这些铁甲骑兵。听闻那些骑兵浑身上下包着铁甲,又经过特殊训练,作战时倏忽来去,刀枪不入,皆可以一挡百。
      我沉吟一下,道:“若将那些骑兵诱出,再趁机攻城,你以为如何?”
      “延,可是已有克敌妙计?”竟览眸光一闪,道。
      我微微一笑,道:“但凡是人,总是要吃饭的。凌山城的供粮都靠城西十里处的千顷良田,若田地起火,凌越只当有人偷袭粮仓,安能不救?”
      “这我也知。只是城西三面环山,另一面紧靠着凌山城。如此包围之势,我军如何进去?”竟览轻扣桌案,皱眉道。
      我在案上展开地图,指着凌山城道:“竟览你看,城西虽三面环山,但其中一面山势不高。不妨派人攀上山去,倒下桐油,再以火箭射之。”
      “此计甚好。”竟览击掌笑道,眉目间神采灼灼。

      两日之后,桐油火箭皆已秘密备妥。
      竟览决定亲自带兵上山。听到这个消息,我有些怔然,立刻去帐中找他。
      他正在用膳,见到我进来,笑眯眯地招呼道:“延,过来。”
      “你怎能亲自冒险?”我薄责道。
      “程羽要留下来攻城,不能离开。我又不会领兵打仗,自然由我带兵上山了。”竟览轻描淡写道。
      其实我也知道他的为难之处。七凤五凰如今只有程羽在他身边,别的将领们又不堪信任。此事关系重大,自然只有他亲自出马。但此行危险,不光要应付凌越,还有卫帝、周凭梓等人虎视眈眈,让我如何放心。
      “竟览,不如我代你去罢。”我建议道。
      竟览连连摇头,道:“延,你不要抢我功劳。”
      看他态度坚决,我着实无奈,道:“好吧。只是山上多有瘴气,你把这颗药丸服下,也好防范一二。”
      他应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接过药丸,和水服了下去。起身笑道:“好了,我这就走了。延,你要乖乖等我回来啊。”
      我不置可否,看着他解下长袍,穿上银色的铠甲。
      他本来正在系着甲胄,忽然脸色一白,身子晃了一下,震惊地盯着我,“延,你方才给我吃了什么?”
      我揽住他的身子,将他扶到榻上,道:“只是极普通的迷药。两个时辰后药性就会过去了。”
      我解开他的衣甲,穿在自己身上。竟览本与我身形相似,我穿上他的甲胄,再套上头盔,旁人若不细看,九成会把我认做是那司马监军。
      “竟览,若我明日还不回来,你就得发兵救我了啊。”我笑了笑,为他盖好被子。
      “延,回来。”他急切而微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却并不理会,大步踏出了营帐。

      我带着五百兵士来到城西山下。
      周凭梓给的倒是精兵强将,在马上颠簸了两个时辰,毫无一丝疲态。反倒是我,竟已觉得有些乏了。
      山道难行,攀爬起来尤其辛苦。好在身边的副将很是得力,倒也携着我攀上山顶。饶是如此,我仍汗湿了衣服,手臂腿侧各有擦伤。
      桐油很快就被吊了上来,一桶桶的向下灌去。火光在空中掠过,只要一星半点的火种落在撒了桐油的麦田上,火苗便立刻窜了起来。转眼之间,城西已是一片火海。
      麦田旁边本有住户,忽然看到火起,顿时乱成一团,哭喊着向凌山城冲去。举凡跑得慢些的,不是被流矢所伤,便是被火海吞没。千顷麦田顿成人间地狱。
      过不了多久,果然见到数百铁甲骑兵赶来,身后约摸有上千个步兵跟着,每人手里都提着水桶,看来是得到消息,匆忙来灭火的。
      我眼神暗沉,下令道:“看到那些骑兵了?把剩下的火箭桐油全都对准他们。”
      兵士们对望一眼,纷纷应是。装着桐油的木桶向下砸去,在骑兵们的马蹄前散开,紧接着火箭又至,火势顿时蔓延开来。那些骑兵穿着铠甲,传热极快,转眼间便惨叫起来,摔下马来。
      那些步兵慌忙用水灭火,谁知桐油浮在水上,反而烧得越发厉害。战马们遭受火炙,纵越挣扎地将骑兵甩下马来,发疯似地往外冲去。可怜那些骑兵穿着厚重铠甲,在马蹄火焰中辗转煎熬,从喉咙里发出阵阵不似人的惨叫。
      我站在山顶看着,心里茫茫然不知什么滋味。崖底的火光在我眼前晃动,脚下一片血海,似乎翻卷咆哮着向我涌来。我有些恍惚,下意识地伸手,低唤一声:“竟览——”
      却没有人握紧我的手。
      “司马大人,那穿着黑甲的人就是凌越。”副将踏前一步,恭敬地道。然而,我却在他眼中看到隐隐的恐惧。
      桐油已经燃尽,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曳,浓浓的血腥气却再也掩不住地扑面而来。
      凌越驱马上前,仿佛对眼前的惨烈景象视而不见。他抬起头,如炬的目光朝我逼来,冷漠而怨毒。那眼光让我想到冰冷的毒蛇。
      我想,他现在一定恨不得冲上山崖杀了我吧。
      可惜,他站在崖底,而我在崖上。
      “你是谁?”他一字一字地问我。
      我淡淡一笑,并不回答。
      这时,我已隐约听到攻城的声音,远处凌山城的方向火光四起。
      “你是谁?”他踏前一步,再次问道。
      “这位便是卫国武清侯司马大人。”身旁的副将大声道。
      他一边说,一边朝我这里靠来,转瞬已经逼到我身边。
      “林副将——”我淡淡地望着他。
      “司马大人,对不住了。”他举起手中长刀,朝我砍来。
      其他士兵见他动作,都诧异地瞪大了眼,却无人阻止。看来早已被交代过,一切听从那林副将安排。
      我退后一步,避开他的刀锋,却忘了身后是处悬崖,顿时一脚踏空,翻滚着朝崖下摔去。
      看来这次若不摔死,也势必落入那凌越手中了。我淡淡苦笑,却又暗自庆幸着:
      还好竟览留在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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