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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一、竟览 ...

  •   今日是我父下葬之日。
      葬礼亦是无限风光。移梓之时,恭宁无论豪门大宅或是丁门小户都纷纷设了香案夹道祭送,一路上青烟袅袅,细雨蒙蒙,除却不知这千种祭奠万般哀思究竟有几人是出自真心。墓地乃是皇帝钦定,便在皇家陵园裕山山脚,不远处的山腰上就是先武帝灵寝。此处地属丘陵,地势均高于平原之上的京师,视线开阔,水秀山青。依惯例,本当送父亲归葬江陵司马家墓园,但皇帝坚决不允,道是先王遗命,要留相父在旁,君臣永久相伴。自是莫敢不从。
      这样也好。雨中,我望那云山苍苍,想起那数十年不改挺立如松的背影——
      父亲——
      没留一字遗言便离去的父亲,从十二岁起便再没给过一句庭训的父亲……
      雨丝扑面如泪滑落,我却实已无泪可流。
      所有的软弱都已归于昨夜,眼前这沉沉入土的棺木便是那沉默的人压在我心头的最后的遗书——那用鲜血写成的暗示——
      伐诸灭卫。
      这是父亲以生命为司马家、为我铺就的生路。
      披麻戴孝跪在墓前,将哀思埋进这皇天后土。
      父亲……我闭上眼睛:你放心吧,我会不惜一切走好这路。
      “爱卿——”一声低呼拉回我思绪——不知何时,皇帝开始以这称呼相唤,拉拢之意似更胜彼时。
      只是我俩心下只怕谁都如明镜般透亮,只在众人之前做这君臣和谐表面文章,我忙伏地叩首:“陛下。”说着说着话音里已带了分哽咽,“陛下竟然屈尊亲来,臣……臣与先父……感激万分……”
      皇帝叹了声:“爱卿言重。”然后便将官样文章按套路说了一遍。说完了,竟亲自拿手来搀。
      我却只是长伏在泥地里,“痛哭”。
      虽是丧父之痛,但如此这般大约也算得上是君前失仪了,难为皇帝竟不计较,仍将手放在我肩上,道:“爱卿不肯起身,莫非还有事要奏?”
      我等的就是这一句——“陛下!”急忙重重叩首下去,一时泥水飞溅,染了他明黄袍脚,他竟仍不后退。于是我抬起眼来,对上他的:“请陛下发兵,为先父报仇!”
      他眸中寒光一闪,我瞧得分明,连忙又垂下头去。
      “爱卿哪,朕不是已经立过誓了,定会为相父报仇。”他终于后退了一步,言道。
      我不管不顾,昂首看他:“那便请陛下立时点兵,臣愿亲上战场,为父雪恨!”
      “爱卿,你的心情朕理解,朕也恨不得立时就能荡平褚国,可这出征之事非同儿戏,数万军马也不是一时之间便能点就。”他果然推托。
      我凄然一笑,面上早分不清雨水泪水,朗声道:“那臣便请皇上下诏黄泉关开关放行,臣愿自率司马家数百儿郎踏平他褚国草原,即使身死关外,也要报这杀父大仇!”
      “司马竟览!”一旁的周大司马再听不下去,忍不住出来呵斥,“你这是在逼皇上吗?”
      我不理他,摇头,起身,向父亲墓前汉白玉石碑走去。
      “爱卿?”听得皇帝在身后唤道。
      我回眸,雨丝纷坠中看不清彼此神情。忽觉眼前一阵眩晕,大病未愈的身体哪经得起这么长时间的忙碌和雨淋?索性闭上了眼睛,我用倒下之前的最后一点力气道:“臣不敢强迫皇上,臣自知力薄如萤,若仅凭一己之力只怕此生此世都无法为父报仇。血海深仇,莫能相报,每思及此,臣心如刀绞。可怜先父不幸,幼弟英武却偏早夭,徒留我这支离病骨百无一用,竟连大仇都不能相报!与其如此苟延残喘于世,臣不如这就追随了父亲而去,在九泉之下为他老人家再尽孝道……”
      “爱卿不可!”皇帝忙喊。
      旁边几个察言观色的大臣忙抢上来拉住要往碑石上“撞”的我。
      “罢了罢了。”皇帝沉吟片刻,终于道,“你这一片孝心,朕岂还有不准之理?”
      “谢陛下。”我跪下谢恩,身体一离开他人搀扶,已软得像团泥般。伏在地上,我手指几乎掐进了掌心里,才能坚持清醒着听完皇帝发布出兵褚国之命:十万大军由大司马周凭梓率领,不日出发。
      我眼前已是一片混沌,咬着牙听到周凭梓等下跪领命,众人高呼“万岁”“我军必胜”。
      “陛下……”我直觉的朝着皇帝所在方向用最后一丝清明呼道,“请准微臣随军同行!”
      半晌没有回音,我张口,却已再发不出第二声。耳边雨落如珠,砸在地上,铿然有声。黑暗里,我听见面前极轻的似乎冷笑,一只手在我肩上摁了一下——是那帝王的声音,沉沉的,如他手下的力道:“好,朕准奏。”
      我手撑在地上,虽叩首谢恩,却不允自己现在就倒在泥中。
      他终于松了手,率众离去。
      我的身体也完全委顿在了泥里。
      “竟览——”我看不清眼前的人,只听得见那熟悉的唤。
      “延——”我勉强笑了笑,就再没了意识。

      醒来时,却未见那人。
      “沈公子去了大司马府。”床边站着的竟是亦林,改作了我府侍女打扮,手里托着个药碗,倒比平时妖媚添了几分清丽。
      我却无心赏美人,刚要起身,稍一用力却觉手上一痛,原来手臂上颤巍巍的扎了几根金针。
      “公子!”如今身份变化,知我志向的大部属下都已以“主公”像称,只有亦林还如前般称呼,着急道:“公子别动,沈公子临走前嘱咐过亦林,要我看着你好好卧床休息,直到他回来才能除针。”
      我“嗯”了一声,躺了回去,小心翼翼的半坐起来。
      亦林在我身后放了一软垫,顿了顿,将刚才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沈公子去了大司马府。”说着,便递上了一个很小的匣子——彩凰珠奁,只有最重要最绝密的情报才能得她放入奁中。她递给我,因照顾我手,未上锁,只要轻轻一按那机括,便能打开。
      我不伸手。
      亦林便又往前递:“公子……”
      我终于伸出手来,却是推开了那奁。
      “公子还是看一下吧。”亦林忍不住道,“那沈……”
      我摇头,打断她:“他姓沈名延,不是吗?”
      “可他更是……”
      我看着女子焦急的眼,笑得轻松:“对我来说,他是沈延,就是沈延而已,若他自己不说,我又何必去管他是天上掉下来还是地上长出来的?”
      “公子!”女人轻嗔,倒是娇悄动人。
      我却转过了头去,眸光凝于手上荧荧金针,微笑道:“我只道他是为我而来。”
      亦林终于没再坚持,收回了珠奁,也笑:“看来是亦林多管闲事了,我收回去了啊。”
      我点点头。
      她笑得狡黠,故意又在我眼前一晃:“今后要再想看,可就不是今天这个价钱了哦。”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想看,于是随意回她:“任你开价。”
      “公子可是一诺千金?”她眸光闪闪的望我。
      “自然。”我笑,“不过休要太贪心。”我顿了顿,“知道太多,也可能是危险。”
      “呵呵。”亦林拂了拂鬓角,笑得清艳,“公子这话可就见外了,亦林为公子知道的还少吗?就像现在——”她放下妆奁,端起药碗,“公子今日在老侯爷墓前一番做作,一哭一晕赚尽了天下人的同情,同时也向皇上成功示弱,程羽他们几个都只道公子您演技了得,却有几人知道?公子这病,竟是真的。”
      她眼波流转,眸底隐隐有光,让我想起那日深夜,竹屋里暖色的灯火。
      “延——”我低唤了一声,竟不自觉的第一次在属下面前露了真情。
      亦林趁机将银勺塞进了我的嘴里,苦味很淡,反有丝梨花的清甜,想是那熬药的人刻意留心。我唇角勾起,不知不觉中,一碗药竟喝了个底朝天。
      接下来便要研究正事了,亦林收了嘻笑,将这几日来收集的军情政情民情一一摊在我眼前。“如公子所料,皇上和大司马等其实一早就准备了要伐诸,边关布防早有风吹草动,所以褚国才会派了探子前来。”她道,“依手上收集到的情报来看,这次伐诸,朝廷其实已经准备好了十之八九。”
      “那是当然。”我点头,冷笑,“自然不可能真是我求出来的出兵。”
      “公子所以更要小心,那周凭梓对皇上一直忠心耿耿,只怕一时之间很难收服。”亦林担忧道,“要不要出了塞外就……”
      “那是下下策。”我摇头,“若我以此种手段掌握兵权,只怕也握不牢靠。当兵的心实,要聚合军心,只怕还要硬碰硬的来。”
      “公子啊,可你的身子……”亦林蹙了眉。
      我抬起眸来,移向窗外,叶落秋声,雨后的天空一片空濛,苍灰的颜色如一幅卷轴一直延伸向无尽远处,直待谁用擎天的巨笔来勾……一阵风起,黄叶纷纷飘坠,我看见那一袭熟悉的白衣走入我的院中,不禁微笑。

      “我去了大司马周凭梓府上。”替我除了针后,沈延说道。
      我只是“哦”了一声。
      沈延微觉诧异,顿了顿,接着道:“他已答应与你摒弃前嫌,通力合作,共讨褚国。”
      “唉……”我听完突然叹了口气。
      “嗯?”他正目不转睛的看我,听我叹气,更是惊异。
      我一瞬不瞬望他瞳心,见那纯黑瞳中也有丝缕不安闪逝,可是,我又怎会逼他说?“呵呵。”我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你可真失算啊:你该先说这番话,再拔针的。”
      “什么?”他被我弄得更加糊涂,迷惘的神色让那微凝的秀致眉峰看来如雨后春山般迷濛,惹人心动。
      我趁机一把摁住了他肩,将他也拉到我榻上。
      “竟览?!”他轻呼,“别闹。”
      “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啦。”我将他按在枕上,一手压住他肩膀,一手作势向他腰间敏感处探去,笑道,“我可要严刑逼供了!”
      他最怕我呵痒,一听这话,果然整个脸都红了一红,连声道:“你问什么我说就是。”
      这般毫无气节,我倒有几分失望,却忘了如他真想挣脱,他可比我这病人有力气。不甘心的在他腰上轻抓了一下,才问道:“请问沈兄是如何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那固执的周大将军的?”
      乌发如毡铺了一枕,他于那柔和墨金中淡淡透露一笑:“不瞒竟览,我与那周大司马本有是旧识,所以,他才肯接见,听我说了两句。”
      “哦?”我挑眉,他被我盯得有些不自然,垂了睫转眸,却避不开我笼在他身的视线。
      我倒也没真问下去,只又道:“你怎说的?”
      他笑得轻松了些,转过眼来,温润如玉的面庞在说话间不觉泛起了浅浅光彩:“我与他先析了天下大势:中原三分,群雄逐鹿,如今形势,卫国豪强,褚国剽悍,辰国富庶。卫诸两国皆有扩张之心,虎视眈眈多年,先卫借故伐辰,便是小试牛刀,不过虽伐辰大胜,却被背后褚国趁乱偷袭,损失不少粮草军民。于是从此,卫诸两国便结下仇怨,都视对方为第一劲敌,暗中培植兵马,看谁先发制人。而近年卫辰两国逐渐修好,料卫帝便是打那连辰抗诸的算盘,一旦稳住了后方后,便要伐诸。”
      “不错。”他分析透彻,将三国诸事一一娓娓道来,自己身份却像是缥缈其外,不过这样一来,叙述就更显客观,引人入胜。我听得入迷,便也躺了下来,与他同枕一枕,嗅到那清幽发香,不禁心神一漾。
      他讲到兴头,也就忘了是身在何处,眼里渐渐放出异样华彩,又道:“这些话,周凭梓自也清楚,我说完了,他连连点头,问道:凭此点为何就要他与你合作?我说:‘周将军,你莫忘了一点,你卫国的后方可当真是稳如泰山?’”
      说着,看我一眼,我醉于他眸中异彩,只是一笑。
      他也笑了笑,又转过头去,道:“他听了一惊。我便笑道:莫忘了司马家世居江陵,就与那辰国隔江相望,经过几代经营,又兼出了司马候爷这样的人物,在当地早已是树大根深。如若伐诸顺利,成功为候爷报得血仇也就罢了,要是战事不顺,抑或是竟览公子有点什么闪失,难保那江陵司马一族会干出什么事来。到那时,卫国腹背受敌,试问他周将军一人可忙得过来?”
      “好你个沈延!”我不禁苦笑,“你这不是暗示我司马家要通敌嘛。”
      他看我一眼,眸中含笑:“反正你若真被诛了九族,罪名也肯定不少这一条。”
      我一时无语,想呵他一记,手到半空,终又放下。
      这么一来,他倒觉自己话真说重了,离了枕,俯身殷殷看我:“竟览,江陵那边你都安排好了吗?”
      我点点头:“早先就开始安排了,父亲一过世,我就让两凤赶去江陵了。相信到出征那天时,江陵和京城两处的司马府里都该不剩下什么人了。”我一人周旋,百般做作吸引住皇帝视线,其实早在暗中便将家人疏散转移,若将来事成便再聚合,共享富贵;若事败,则只我一人千刀万剐,便就是司马九族性命。
      沈延深深望我,伸手抚了我肩,我偏过头去,下巴蹭蹭他手,轻笑道:“不用担心,我不会那么轻易的就把脖子伸出去给人斩。”
      他将手贴在我颊,半晌才松开,复躺下:“反正我一直陪着你就是。”
      话说得云淡风清,却是生死约定。
      我也不再多言,伸手握住了他手,他转眸看我一眼,两簇火焰燃烧在彼此瞳心。
      “那咱们就来研究研究怎么把褚国拿下来吧。”他道,转过去,与我并肩平躺,看着床顶的幔帐。
      我将所了解的褚国情况大致说了,以及我卫军布防、准备如何出击,粮草所在,说完了,问他:“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这不都胸有成竹了,还问我作甚?”他淡雅一笑,虽这么说,却还是道了自己观点。
      说话之间,我侧首看他,目光流连过那光洁前额、挺直鼻梁,一直到说话中起伏的唇,一路勾勒,曲线蜿蜒……一时恍惚,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家国天下,那最美丽的江山不就在我身边?
      “侯爷——”却听门外人高呼,“圣旨到啦,请您速去接旨!”
      闻言,沈延坐起身来。
      我从神思中抽离,仍有片刻憾然。
      他便向我伸出手去,拉我起来,道:“快点。”
      “急什么?”我嘟囔一句。
      他笑起来:“懒虫,咱们要一起上战场啦。”
      我猛地坐起身来,握紧他手:好,延,我们这就去并肩开创我们的大好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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