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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惜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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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袖四肢奋力拍打着,从浑浑沉沉的江水中露出头来,啌啌咳出胸腔内淤积的泥水,吐出一坨泥沙,他大口吸进四围里带着泥腥的气息,天水无根不住的砸在他头上脸上,顺着额头流向眼帘浸入眼瞳去,不断的刺激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粗大的雨线形成帘幕蛊惑了视野,只留下一片朦胧,四野茫茫,东西南北都是水声汩汩,身体无处承托,被漫天漫地的浊水载着飘来摇去。他尽力划动四肢保持身体浮在水面上,双手在水上四处勾抓,左一下右一下,不时有些树枝杂物顺江而下,流过他的身边,被玉袖抓住,摸一摸又再扔掉,再继续。一些浪子打过来,打到他的脸上身上,玉袖吃了几口浊水抑了抑,赶紧挥动双臂,让头离开水面,吐掉口中的腥浊物,挣扎间一挥手捞到一把细草,甩手却被缠了住,再拉拉是死沉一片,他摇着另一只手往草下摸去,却接触到一片弹性柔软的肤触,手上的物体沉重,五官俱全,他慌忙扯断了纠缠抬手一扔,身子整个地僵了住,檀口大张,无声,一个巨浪打来,往他的口鼻处灌入泥水,玉袖呛了几下,挥手扬了扬,便沉落,没顶,在隔着几尺远的下游江段又再挣扎着浮将起来,眉目悲怆,眼角湿红,映着惨白的嘴唇在这昏黄的天地间渺小的有如蝼蚁般无助。
忽然间,他的表情微微动了动,左望了下又向右望了望,奋力挥动四肢划拉着水向着一个方向游动过去,只见前方一个木制浴盆的轮廓逐渐的清晰起来。那木盆卡在一棵被水浸没的树的树杈上,顺着水流略略着摇摇摆摆,盆中坐着个黄口小儿声撕力竭的哭叫着。玉袖挣着游了过去,奋力扯住树顶伸出的树枝,身后一个浪子打来把他送向了树杈,他被巨浪打得直直撞在那树干上,晕了晕,滑落,又顺着浪潮涌动着离得那树身再更远了些,他呛出几口水来又再游过去挣力扯了住,拉着借力将自己的身体潜过去,抱住了树身,急喘出两口来,不敢稍有懈怠,又慢慢沿着树身向树中心的方向滑过去,抓住木盆拉向树桩,自己也挂到树干上,左手拉住木盆不放。
那盆中小儿看着玉袖的动作哭声小了点,他拿手背擦了擦脸,巴到盆边看着玉袖,嘴巴小小的一开一合,玉袖看了看小儿的脸,牵牵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微微摇了下头又点了下头。
他们就这样在大雨中一直坚持着,玉袖挂在树上,拉住木盆不让其飘走,到雨势转小,从滂沱到和风,到雨势渐歇,太阳升了又落,落了又升,波江的水位又涨了不少,淹没了玉袖的小腿肚。他身上顶着透湿的衣衫,相当于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一脸青葱,薄薄的唇上毫无血色,双眼半开半阖着,身体止不住的颤颤抖抖。那木盆中的小儿无遮无掩,被雨淋得更久,躺在盆中早就没了声音,他们被岸边的渔夫架船救下时已是气息奄奄。
官府所发放的救济药物只是最一般的驱寒药,量少而药性弱,实是救不得性命。渔夫们用自古相传的古法,挖起岸边泥沙,筑了炉灶,将救下的人摆放上去再堆上泥沙盖住,用柴火在灶下烧了几个时辰,烘到玉袖他们热汗淋漓才作罢,一个个给灌下了官府发放的药汤,用厚厚的褥子盖住。老渔夫扶着柱捌叹息,剩下的就要看龙王爷的意思了。
玉袖昏睡了一个晚上,第二日未时醒了过来,身子绵软,动弹不得,被喂着喝了碗稀得见底的粥饭,灌了药汤,然后送往官府衙门设立的紧急接济所集中照顾。那被他救下的黄口小儿在所有渔夫们救起的人中醒得最早,但却还是没有挣过天命,高烧昏迷了一日一夜,最终,还是去了。
待得玉袖真正好起来,下得地,已是七八日后。他拜别辞行时官府统计人口,在他这里颇费了番功夫,玉袖即不会说话,又不懂识文,指不出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处,那差爷只得一处一处提起上游周边城镇县市,让玉袖指认,如此,才算解决了籍贯的难题,但名姓却是实在无法,只得在登记谱上记下无名二字,然后让他自己去选回程的车马乘坐。
玉袖来到驿站,出示了官府发放的灾字牌,驿站的人把他带到旁边一处停着几辆车马的空地后自行离去,他选了标着宛东的车马,坐上去,去宛东路经揭临,车上已经坐了几位同路的人,两个壮硕青年,一位靡靡老人,一位弱质书生,玉袖与他们互相福了福礼。
驴车又等了一个时辰才出发,之前又上来了一位中年妇人与他们同坐。一路摇摇晃晃沿着官道慢慢前进,赶车的是个健壮的汉子,扬着驴鞭在头顶打着旋,有一下没一下的甩着,舞得流利非常,沿途唱着不知名的赶路歌。
得儿一个驾驾,得儿一个喔喔
我鞭子舞哎你撒欢的跑哎
啷儿啷儿地哎哎
啷儿啷儿地哟喂
那路边儿的杂草不如窝棚的香哎
啷儿啷儿地哎哎
啷儿啷儿地哟喂
那撞见了夜香香儿你要拐路走哎
啷儿啷儿地哎哎
啷儿啷儿地哟喂
那撞见了美人儿你也莫把我甩哎
啷儿啷儿地哎哎
啷儿啷儿地哟喂
那娘子在家里望眼穿哎
啷儿啷儿地哎哎
啷儿啷儿地哟喂
我哎呀一声你莫进沟渠哎
啷儿啷儿地哎哎
啷儿啷儿地哟喂
那路儿一个远就得朝直走哎
……
玉袖安坐在众人间静静的听着赶车人的谐调儿歌,右手轻轻的摸着左手肘直至手腕处包的白布带,慢慢的抚摩,大水中,他提住浴盆的手被江水冲击着,在树干上磨得血肉模糊,现在已是好了大半,但偶尔还是会抽搐般的扯着痛。同车的人惧都提心着家里的情况神色凄凄,不时叹口气,一路无话。
长长的官道只路经揭临城外围,玉袖下了车,朝车夫扶一扶礼,车夫乐呵呵的笑了下,让玉袖快回家团圆,就甩了鞭子赶了驴顺着官道一溜小跑离开了。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倦鸟归巢,一些鸦雀呱呱叫着向外山飞去,太阳落到了后山腰上,只洒给天地间一片懒洋洋的微红,巨大的揭临城门上揭临两个黑金字体被红光照得爠爠生辉。玉袖缓缓走进城门,递给城守看了灾字牌,城守扬了扬手,放了玉袖进城,他依着记忆中的样子沿着街道缓步而行。
虽是在揭临城住了有差不多十一年了,但玉袖上街的次数实在有限,除了一年一度的灯元花会以外,就只有跟着客人出堂子的机会看看这繁华热闹的揭临街道。此时玉袖走在这街道上,左右都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店铺林立却陌生得紧,竟是越走越心惊,越走越迷惶。他左观右望,路边的揭临店铺个顶个热闹,人流穿梭不息,买卖人吆喝着“便宜了啊,收摊了~”,客人们看中什么物事,揪住老板讨价,分文不让,店老板们打着哈哈苦着个脸还价。揭临不临水,波江大水倒是丝毫没有影响到揭临城的生息。
玉袖缩着身子,咬着唇,眼圈些些泛着微红。他小心翼翼地走在街上,左看看右看看,再看了看天,身边路人中不时有一两个人停下脚步看着玉袖若有所思。左上方拐角处模糊支棱着些房檐飞角,浮刻成喜鹊展翅状盘绕,玉袖定了定步子微松了神色,向房檐飞翘的方向走去。那是揭临地面上最为有名的鹊桥居,他站在惜春楼自己的房间里的栏窗前,就能看见鹊桥居那高飞的房檐。
惜春楼就这么破败的倒的那里。前堂原本修得华贵非常的楼门如今散落在两边,门皮上包的金铂悉数被剥了下来,只剩下黑呼呼的一团,在面目模糊的楼门上只依稀可见惜春楼三个字,楼字少了一半,另外半边跟着被拆烂的半拉楼门一起不知所踪。往里看去,整个惜春楼向内坍塌得不成样子,屋瓦散落,只余下几根房墙柱子伫立在原本东馆西馆的地方,地上瓦砾遍地,难以下脚,偶有散落着些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被子褥子料子帘子,风一吹,便失了形貌,焦糊的细粉漫天飞舞,原本粗使清童仆妇龟奴穿梭不停,呼呼喝喝的厨房,现在也只剩了半片土墙孤独的屹立着。
玉袖走到厨房那半片土墙边,望了许久,微眯着眼,清泪滚滚而下,顺着眼颊曲线流落,在下颚处汇集成一滴滴的落在地上的瓦砾堆中,鼻翼微微地开开合合着,他躬起身子,大张着嘴使了几下力,却没有声音。稍倾,他用双臂环绕住身体软软坐倒在一片青瓷碎砖中,慢慢着低头环膝,把头深深的埋进膝头间的空隙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