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碗饭

1、第 1 章

　　1997年
　　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女人死死攥着寒凉的金属台沿，指甲几乎要嵌进铁皮里，两个黑衣保镖按住手脚将她架起，领口在挣扎中扯开肩头，露出底下未消的淤青
　　救命啊，救命…
　　她喊得凄厉，嗓子都哭哑了，声音闷在消毒水弥漫的房间里回荡，被门外粗重的脚步声淹没
　　你以为你今天跑的了吗？还是你以为，许太志会为了你这个陪酒的女人，真的抛下他手上的一切？
　　汪正元故意加重陪酒二字，仿佛那是世上最污秽的标签
　　忽地，又压低声音
　　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一个女人拖着个孩子，没有父亲，你让人家怎么想？
　　汪正元从包里抖落一沓钞票，红晃晃的，刺眼睛，在惨白的灯光下，像凝固的血迹
　　好好的听话，医生就在这儿，乖乖的把孩子打掉，只要睡一觉醒来，一切都没有事了，再收下这笔钱，安安稳稳的过下半生，从此以后，我们三个人，再也没有任何瓜葛，这样不好吗？

　　拉扯间，回忆如走马灯，在脑海中疯狂闪现
　　每一帧画面，都是一把沾满盐粒子的尖刀，刺在心上，旋动扭转，剜着肉，刮着血，带着蔓延的痛楚，将她拉回那个夜晚

　　五个月前
　　夜店会所外，霓虹灯裹着潋滟的色彩，像无数只窥视的眼，在夜色中疯狂地跳动，流光倒映在玻璃幕墙上，交织成一片光怪的漩涡，整条街道被染成一场华丽的，迷离的梦境
　　罗佳第一次接待客人，遇到的，就是许太志
　　那晚，按照指令，罗佳装扮好自己，跟着一群女人，前往会所里最大的包厢
　　推开沉重的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黏腻的气息，混杂着烟酒，香水，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瞬间将人裹死，丝毫动弹不得
　　门边，一群差不多打扮的女人转身正要出来，脸上还挂着职业化的笑容
　　走的时候，靠里传来男人的声音，裸露的，不加修饰的嫌恶
　　去去去，什么货色都往许少面前带吗？
　　前面一批离开后，紧接着，她们这一批人进去，罗佳走在最后面，关门时，抬起的手，不自觉发抖
　　吊灯投下的光，明晃晃的
　　对面的男人，或倚或靠，鞋面上的鳄鱼纹路，折射下泛着冷光，玩味地勾起眼，居高地在她们这群商品间游移打量
　　许少，瞧下新来的这批，都是不错的，您随便挑
　　许太志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余光扫视过面前新来的，又一群无聊透顶的女人
　　最后，疲乏的焦点，落到最边缘的罗佳身上，停留住
　　她的血管在皮肤下浮露，清晰得透明，灯光一照，更显得易碎
　　许少，这个妞是新来的，今天是第一天陪客人，没什么经验的，看上她了？
　　领班试探地问，视线在罗佳和许太志之间来回
　　四面八方的凝视，刷的一下，身旁的空气都静止，罗佳只能听到自己吞咽声
　　有无数根针，扎进紧绷的神经，而躯体，还受着烈火的灼烧
　　罗佳瞟一眼许太志，双手死拽着裙角，一动都不敢动
　　呼吸被生生掐断在喉咙里，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滚烫的沙砾
　　眼前的女人，呆立着，涨红着脸的模样，许太志心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波澜，不过是那双眼睛，他瞧着，却是像另一个人的，是一个女人，已经有了其他未婚夫的
　　他微微勾头，对着罗佳
　　你留下，过来
　　罗佳迈开有些发硬的双腿，高跟鞋在地毯上踩出闷响，每一步都落在尖刀上
　　她板正地坐下，在许太志身边
　　心跳疯狂得，马上要跳出胸膛
　　许太志一口喝完杯中剩下的酒，微侧过头，眼镜后的目光，游离在罗佳裸露的锁骨位置，那里凹陷的窝，残留着未干的汗珠
　　叫什么？
　　我…我叫罗佳
　　罗佳喉咙干燥得火辣辣的，硬生生被刮掉了一层外皮一样
　　多谢许少支持
　　许太志后背完全往沙发后靠，面前的女人，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都能被环绕在眼底
　　第一次？
　　一阵冷风打到滚烫的脸上，罗佳的毛孔都颤栗了
　　什么？
　　说话时，胸腔里敲锣打鼓，咚咚的回声，响得喧天
　　许太志有些不耐
　　第一次陪酒？
　　这一次，他说的清楚些
　　攸得一下，气终于顺下去，罗佳着急忙慌点头
　　是，有什么我做的不到位的地方，还请许少见谅
　　许太志久久没说话
　　罗佳僵坐着，被按下暂停键后，在凝固的空气里，只剩呼吸
　　时间被拉成透明的丝线，每一秒都带着倒刺，缓慢地，残忍地，划破心弦
　　能去换套衣服吗？
　　许太志突然开口，明明是询问，却是命令的口吻
　　啊？
　　罗佳一下子注意力没跟上，喉咙里下意识发出声音，想要接住对方的话
　　换身日常装，头上奇怪的东西都撤掉，还有，把妆也卸了，尤其是眼睛，一定要卸得干干净净的，明白吗？
　　许太志的眼神，写满了不容置疑
　　欲言又止的罗佳看着，目光在对方脸上来回逡巡，却不敢发出其他声音，最终只能够机械地点头
　　是
　　按照许太志的要求，罗佳捯饬好自己
　　重新推门进来，罗佳换上了自己来上班时穿的，一件洗得有些发皱的白衬衫，袖口处被她挽起一截，露出纤细的手腕，下半身是条黑色牛仔裤，脚上再套双帆布鞋，头发自然披下来，垂在肩头，有些毛燥，那双不施粉黛的眼睛，嵌在素净的脸上，倒是衬得更加明亮了些
　　罗佳走到许太志身边，在之前的位置坐下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罗佳感觉刚刚进门的瞬间，许太志好像冲自己笑了一下
　　许少，按你的要求弄好了，还…可以吗？
　　罗佳小心翼翼地偷瞄对方的反应
　　许太志晦暗的眸子藏在阴影里，一点都不真切，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怎么也看不透，只有那声音，从那张紧闭的唇间溢出，才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沾染了一层经年的尘埃
　　倒酒吧
　　是
　　罗佳小心地端起酒瓶，指腹传来湿冷的触感，将酒瓶缓缓倾斜，仔细对准杯口
　　她握着酒瓶的手微微发颤，冰凉的玻璃瓶身沁出细密水珠，顺着腕骨滑进袖口
　　当第一股金黄的液体坠入杯底时，她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于她而言，也跟这倒出的酒一样，不可名状的，像一阵风

　　许太志给了罗佳一笔钱，给养父母支付完他们儿子的医疗费后，罗佳与那一家人不再有任何关系
　　她不再去夜场工作，而是住进了许太志安排的房子里，只等许太志工作忙完的时候，陪他一个人就可以

　　两个人前后相处，也有三个月
　　罗佳原以为，与许太志的关系，会保持着差不多的状态，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

　　某一天，毫无征兆的，手机突然震动，收件箱接收到一条新短信，来自许太志
　　罗佳按下确认键，内容弹出来，方方正正的，装在对话框里
　　以后没必要再见面，我不会再来，房子你可以继续住，算是认识一场的礼物

　　两个人的往来，单方面的，随着这封短信的到来，一切都画上了句点
　　期间，罗佳给许太志打电话，发短信，全都石沉大海
　　这场结束，同开始一样，匆匆忙忙的，只由一个人决定

　　比这更措手不及的，不久之后，罗佳发现自己怀孕了
　　对着镜子，慢慢摸上平坦的小腹，指尖传来的温度，比想象中更温暖，像冬日里突然照进一缕阳光，全身都酥酥麻麻的
　　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像一颗种子，悄悄地，落在心上最柔软的角落，扎根生芽
　　会让人害怕，却又盛着希望
　　犹豫了许久，不论结果如何，还是想要为他，争取一次

　　罗佳跑来许氏集团大楼
　　拜托你，请你跟许总经理通报一下，我真的有要紧事找他
　　总经理他现在有事在忙，已经外出了，不在公司里，请您改日再来吧
　　前台小姐的笑容礼貌又冰冷
　　急切地，罗佳去拉对方的手臂，语气近乎哀求
　　那你能告诉我他去哪了吗？拜托你了，真的，我真的…必须见到他
　　很抱歉，这个是总经理的隐私，我不方便告知您的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在这等他可以吗？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如果您坚持要等他回来的话，可以在大厅等候区等他

　　站着，坐着，望着，盼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罗佳以为自己等不到的时候，许太志出现了
　　罗佳有些激动地小跑上前
　　许…许总经理
　　看清来人后，许太志疲惫的面色里闪过片刻惊讶，然后迅速撇开眼神
　　你怎么来这儿？
　　罗佳压住自己的哽咽
　　我有重要的事，一定要当面跟你说，给我点时间吧，拜托你了

　　许太志把罗佳带到自己的办公室
　　我只有五分钟时间，有话快说
　　罗佳咬住下唇，深吸一口气，想给自己攒足力量
　　我怀孕了
　　许太志翻文件的手卡在空中，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什么？
　　这一次，罗佳坚定地，直视着许太志的眼睛，脊背挺得笔直
　　我说，我怀孕了，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
　　许太志哑口了好一会，然后轻蔑的笑声，从齿缝间挤出来
　　他把手上的文件平稳地放回桌上，袖口露出的腕表折射开冷光
　　随着笑容的加深，眼尾的细纹，在眼角堆叠，形成几道深刻的沟壑，每一道纹路，都刻满了他的不屑
　　原来如此，你就是为了这个，才跑来这堵我？
　　罗佳有些慌乱地摇摇头，她想解释
　　我…我不是，我是觉得你需要知道…这孩子…
　　孩子？
　　许太志冷笑打断，清醒得骇人
　　你搞清楚，我有自己要结婚的对象，会需要一个陪酒女帮我生孩子吗？
　　我…
　　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罗佳张了张嘴，却是无话可说
　　许太志迅速写好一张支票，甩到她脸上
　　罗佳，做人不要太贪心，你应该听说过，我的未婚妻，那可不是一位愿意吃哑巴亏的人，趁现在她还没盯上你，尽早去医院把这麻烦事解决掉，还不算太晚
　　罗佳轻手覆上肚子，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
　　喉间翻涌的灼痛，让眼眶顷刻蓄满水光
　　你觉得他的存在，只是件麻烦？
　　许太志嗤笑
　　不然呢？不过是图新鲜睡了几个月，真把自己当夫人了？
　　倒映有他的瞳孔里，最后一点光亮都熄灭
　　合上眼，任由最后一滴泪滑过
　　我懂了
　　罗佳痴痴地呢喃着
　　带着某种决心，用手背快速拭去嘴角残留的泪，将那些滚烫的液体，连同最后一丝期望，一起抹去，抹得干干净净的
　　我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这个消息而已，既然你不想要他，没关系，这孩子，以后他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还有汪小姐那边，我自己也会应付好，不用你担心
　　是吗？那我要拭目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