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都市给妖怪开出租车》言轻莫劝人

7、万相石

　　好几辆出租车歪歪扭尾地趴在酒店门廊外侧，引擎盖下还蒸腾着刚熄火后的余热。正值那大型体育赛事的尾声，赶早班机的团队宾客正一拨一拨向外涌，滚轮声、招呼声、对讲机的电流声搅作一团。人人脸上都挂着赛事落幕后的亢奋，以及急于奔赴下一程的仓促。老马的橙色出租车挤在中间，司机们三三两两聚在车边，趁着等客的空当抽烟解乏，互相递着不咸不淡的黄色段子，或是炫耀昨夜抢到的“肥差”。更多时候，话头总绕不开那个老话题——平台抽成又扣了多少。
　　“他娘的，扣得比老子的血压还狠！”一个精瘦司机朝地上啐了一口，槟榔渣混着唾沫砸在滚烫的柏油路上。
　　老马倚着车门，也跟着咧嘴笑，青灰色的胡茬在嘴角堆出疲惫的弧度。他附和着关于“家里那位”的玩笑，烟圈从唇间慢悠悠飘出来，嘴里吐出的烟圈慢悠悠地融进夜晚的空气里。一切都如此寻常，与他过去三年，似乎并无不同。他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车内——中央扶座上，立着一个用矿泉水瓶剪成的小花瓶，里头没有花，只有半瓶清水，养着一朵小小的香水花。酒店喷泉射灯打入车内，水光在瓶壁上漾开一圈彩色的光晕，像一串沉在水底的项链。老马嘴角的笑容几不可察地暗淡了一瞬，随即又被他熟练地拉回原位。他掐灭烟头，拉开车门，将自己肥胖的身躯重新塞回驾驶座。车内车外，是两个世界。喧嚣被隔绝，一种只有他能感知的、湿冷的静谧弥漫开来。他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矿泉水瓶，目光深处，是昨夜地板上那滩诡异水渍的影子，以及那句萦绕千年的诅咒，在灵魂里的回响。
　　“走了走了，抢饭吃去！”窗外有人喊了一嗓子。
　　老马深吸一口气，拧动了钥匙。引擎低吼一声 “机场，机场，上车就走。”
　　城市依山而建，一条母亲河将其剖为两半，河水在稀薄的晨曦里泛着零零散散的碎光。送完赶早班机的客人，老马没有像其他司机那样急着去抢下一单。他那辆橙色出租车，像一头疲惫的野兽，静静趴窝在上桥辅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这里的光线很怪。明明天际已露鱼肚白，四周却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光线融入不进，空气仿佛凝固，透着一股违背常理的死寂。几步之外，早高峰的车流已开始喧嚣，声响传至此地，却低沉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老马——或者说，那名寄居在这具肥胖皮囊里的存在——并不在车内。
　　他正站在那片光线无法触及的阴影核心，臃肿的皮囊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他微微仰头，闭着双眼，并非休息，而是在感受此地密集、混乱的空间波动。
　　空间微微扭曲，一个无手无脚、如同烟雾凝聚成的人形，悄无声息地浮现，开始绕着他缓缓旋转，透出的意念带着熟稔的热情：“上爻，这次见你，怎么如此疲惫？”
　　老马没有睁眼，眉头却几不可察地一蹙。
　　那旋转的烟雾人形发出一声嗤笑，形态骤然坍缩、重组，瞬间化为一身黑色短T、留着利落短寸的英俊男子，懒洋洋地靠在无形的空气墙上。“真不想见你这鬼样子，”他嘴角勾起一抹戏谑，“怎么，一千年了，还没学会跟我正常对话？”
　　“影，我们都这么熟悉了，不知你还执着于这些皮相外貌做什么。”上爻，或者说老马，终于睁开眼，那双属于中年司机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疲倦，“我遇到了点麻烦，估计……又在这皮囊里待不久了。”
　　名为“影”的男子脸上的玩世不恭收敛了些。
　　“上次被他的执念吸引，进入这躯壳，竟不知他死于会法则之力的大妖之手。”上爻的声音低沉下去，“昨天一个水灵找上门，我才知道，事情比想象的更麻烦。”
　　“法则之力？”影站直了身体，脸色瞬间凝重，“难道是‘那人’？”
　　“不像。”上爻缓缓摇头，“我对那水灵搜魂时，感受到的……是日月之力。”他顿了顿，声音里仿佛带着千年尘埃的重量：“这股力量……上次感知到它，还是一千年前。”
　　影沉默了片刻，周围的异常空间似乎也随之微微震颤。随即，他像是想起什么，语气重新变得轻快：“这个你收着。”
　　一团被暖白光晕包裹的物事飞向上爻的眉心。那光芒触体的瞬间，上爻——皮妖的本体被剧烈引动，成百上千张不同的面孔在他脸上疯狂轮换、闪烁，速度快得只余残影！他肥胖的双手下意识地急速捏诀，周身泛起微光，过了好一会儿，那剧烈的波动才被强行压制，面容终于稳定回“老马”那张疲惫浮肿的脸。
　　他摊开手掌，那团暖光落入掌心，光芒渐褪，露出一块晶体。那晶体拥有无数个切面，每一个切面都如同最清晰的镜面，映照出一张不同的面孔——忧郁的少女、威严的将军、稚嫩的孩童……全都是皮妖曾经拥有、又最终失去的皮囊。它们在晶石中无声地闪烁、流转，仿佛封存着一段段孤寂的人生。
　　“万相石……”上爻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你去了无相国？”那是他拥有第一个记忆的国度，是这片大陆早已失落的名字，也是这密宝的起源之地。
　　“瞧你紧张的，我听着都冒汗。”影得意地扬起下巴，“对呀，爷我就是去了，还给你带回来了。但不是现在的无相国，而是三百年前的。请镜妖做了媒介才混进去。”
　　“乐寒？”上爻一愣，“她不是正当着大明星，进组拍戏了么？上次还打了我的出租车去围读剧本”
　　“啧，那是你不关注娱乐新闻。”影翻了个白眼，“这位大明星早就被传言出国待产了，神隐半年了。”
　　上爻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是对这位老友关心太少的惭愧。他只得低声道：“花边新闻太多了，不知怎么判断真假。”
　　“唉，真让人伤心。”影故作哀怨地叹了口气，随即正色道，“但这次，我也不是全须全尾回来的。你看我身后。”
　　上爻依言低头，灵识如丝线般探出。在影那看似凝实的身躯背后，灵体的本源之处，果然缺了一角，边缘参差不齐，如同被打碎的墨砚，不断有细微的黑雾逸散出来，又被强行收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