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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神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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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灵!竟然是水灵……”
胖司机下意识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眉头紧锁。
“真是个棘手的问题。”
灵与妖,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妖,多是世间生灵偶然窃得的一丝天地机缘,从而开启灵智。而灵,其本身就是这世界规则的一部分,可以是一阵穿堂风,也可以是片刻润物雨。它们弱小之时,近乎虚无,让人无法感知;可一旦强大,便能自成一方天地,执掌法则。
因此,灵,是灭不掉的。
中年男子看着眼前这缕微弱却本质非凡的水灵,感到一阵棘手。他束手无策,最终只能回身,渡了一丝精纯的灵力过去,暂且稳住其本源不散。随后,他指尖泛起微光,在其灵核深处,小心翼翼地勾勒下一道复杂的禁制。
这并非加害,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封印。一道清风自他袖间拂过,如无形的手温柔抚过战场。地面上所有的水渍、打斗的痕迹,连同空气中激荡的灵压残响,都在这拂拭之下恢复如初,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他顺手拎起那团已无任何反应的水灵,像对待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随手一扔,便将其掷入了墙角那盆半人高的富贵竹花瓶中。
水灵悄无声息地沉入清水底部,蜷缩起来,与几根虬结的根须作伴,看上去与寻常的水渍别无二致。
他像个刚下夜班的普通司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了揉并不存在的睡意,所有的动作都精准地模仿着人类的疲惫,一套完美的流程。他踢踢踏踏地走回卧室,并非被睡意驱使,而是认为“此时应当补觉”这个角色逻辑需要完成。
门一关上,他脸上那点刻意营造的d慵懒瞬间消散。他靠在门板上,眼神清明得像雪夜的寒星,无声地评估着窗外街道的每一个动静。
一切都安静下来。
只有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悄悄落在那个花瓶上,映得那汪清水和其中沉睡的灵,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又是新的一天,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引擎照旧在黄昏时发动,载着这具略显臃肿的躯壳,融入了都市川流不息的光河。霓虹招牌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色斑,掠过他空洞的瞳孔。
“赋尔千面,刑尔无颜;赋尔百忆,刑尔长失。”
十六个字,如同十六根冰冷的钢针,猝然刺入灵台。胖司机扶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紧,视线便在窗外的光影里失重般下坠。他并未刻意去想什么,只是周遭的一切——引擎的嗡鸣、乘客的低语,乃至这具臃肿却安稳的皮囊——都在刹那间远去了。
都远了。
唯有那道诅咒,在绝对的寂静中震耳欲聋。
【千面】
那是他的第一个记忆。战争在第三天黎明前结束,寂静比死亡更令人窒息。
它从一堆焦土与断刃中坐起,没有形体,却感知着一切。饥饿感源自灵魂深处——并非对食物,而是对“存在”的渴望。
旁边俯卧着一个少年,背上的箭羽像一面破碎的旗。它伸出手,指尖并未触及□□,那具年轻的皮囊却悄然龟裂,如熟透的果实般完整地、轻柔地滑入它虚无的怀抱。它获得了第一张脸,也第一次“看见”了那张脸生前的记忆碎片:故乡的炊烟,母亲的泪眼。这庞大的冲击,成为它永恒痛苦的开端。
【无颜】
车窗的倒影里,似乎有无数张脸孔如水纹般荡漾而过。他曾是战场上咽气的少年兵,披上那身皮囊,第一次尝到母亲眼泪的咸涩;他曾是病榻上弥留的新嫁娘,凤冠霞帔下,被迫承受了一个陌生男人滚烫的悲恸。他做过走卒,做过显贵,在无数个身份间流徙,用他人的姓名应答,依他人的记忆悲喜。
每一次披上,都是一次寄生。每一次离别,都是一次死亡。
他下意识想抬手抚摸自己的脸,指尖却在半途颓然落下。触感是温热的,皮肤下是脂肪的柔软——这是“老马”的脸,一个他暂居了三年的、正在缓缓腐朽的容器。
可他自己的脸呢?
那个在最初的最初,在获得第一张人皮之前,他本来的模样?忘了,早就忘了。在千面的轮回里,他把自己弄丢了。神罚的精准与恶毒在于,它用“拥有”来实现“剥夺”。
【百忆】
无数记忆的碎片在颅内喧嚣。垂死将军未送达的家书,落第书生未写完的诗句,溺水孩童最后一眼的波光……这些浓烈的、他人的爱恨,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真正的、微弱的自我紧紧缠裹,沉入最深的海底。他活了千万年,却没有一瞬,是真正为自己而活。
【长失】
他永远在失去。刚熟悉的容颜会腐朽,刚适应的身份需抛弃,刚生出一点温情眷恋的地方,必须头也不回地离开。像一团无根的浮萍,在时间的洪流里,被推着,永远漂向下一张陌生的脸,下一个无解的执念。
“先生?”
后座乘客的呼唤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猛地回神,厚重的镜片后,那双属于“老马”的眼睛习惯性地眯起,堆起一个圆滑而略带歉意的笑。
“哎,不好意思,刚有点晃神。”他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嗓音是恰到好处的沙哑与热情,“您放心,这条路我熟,马上就到。”
车窗依旧倒映着流动的灯火,也倒映着他此刻无比真实的、属于中年司机的脸庞。
只是无人看见,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仿佛握着的,是另一张即将随风而逝的人皮,另一段即将被迫归还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