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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城中村的送水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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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
男人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覆盖上那滩尚未凝结的水渍。手臂上青筋暴起,指尖触及的瞬间,粘稠、阴冷的触感传来,仿佛在抚摸一块未来及融化的寒冰。他没有丝毫犹豫,掌心法力吞吐,低喝道:“搜!” 法力如烧红的铁棍,粗暴地捅入妖物的记忆深处。冰冷的探针,刺入了那片残存的意识。妖物的视角在他脑中炸开,是颠倒混乱的世界。
那是一个满月之夜。城中村逼仄的天空被裁成一方又一方浅紫色的画布,而月亮,则是一枚滴落的、流动的颜料。在妖怪的眼中,它并非人间所见的银盘,而是不断流淌、旋转的光晕,向外渐变成了一层我们妖怪最贪恋的、“嫩芽”般的淡青灵气。那晚的月光格外慷慨,无数纤细的光丝,裹挟着蜜糖似的清甜灵力,从九天之上簌簌坠落。我,是这都市里最微不足道的一滴水珠化生的小妖,正蜷缩在城中村破旧送水点的巨大鱼缸裂缝里。我贪婪地、大口地吞咽着这些坠落的甘霖,每吸收一缕,身体里那点微末的灵光就雀跃一分。目之所急,墙上年久的老霉斑,在灵气的浸润下舒展成一片片墨绿色的、缓慢呼吸的绒毯,它们散发出的生命波动,像无数个声音在窃窃私语,大声取笑着我的渺小与狼狈。我想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过去,但急红的脸颊又被这群老霉斑狠狠嘲笑一番。送水店的主人是一家五口。男主人嗓门洪亮,朋友极多。从清晨开门到深夜打烊,他的大嗓门和爽朗笑声就如店里的背景音,几乎没停过。光着膀子下臭棋的老汉,牵着沙皮到处闲逛的老汉,定5桶水就要还价5元的喷香水的女士都是他的常客,愿意在店门口支起的小桌边坐一坐,聊上半天。因此,店里那只老旧的过滤热水器仿佛永远在烧着水,柜台上的一次性纸杯消耗得飞快,空气中总弥漫着廉价的烟味、汗味与那永远滚沸的水蒸气味道。当然我最喜欢那位总是带着淡淡水汽芬芳的女主人,和那个眼睛比最纯净灵石还要闪亮的小女孩,因为她们是我的同类。小女孩能看见我——真正地“看见”。她不像人类那样对我视而不见,也不像其他大妖那样投来审视的目光。在她眼里,我是朋友,是藏在鱼缸里的秘密伙伴。她每天都会跑来,把胖乎乎的小手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对我分享她看到的、那个我无法触及的世界:
“你看到了吗?今天爸爸的头顶,飘着一朵下雨的灰色云朵哦。他昨天从一个身上冒臭气的叔叔身上摘过来的。”
“妈妈昨天接我放学时,身上有好闻蛋糕味道。”
……
女主人知晓我的存在,有时,她会趁着擦拭鱼缸的间隙,将一缕精纯的水系灵力,不动声色地渡入我的藏身之处。我觉得我自己不再是一滩即将干涸的水渍,而是被一个秘密紧紧包裹的、全天下最幸运的小妖。
阿宁总说我天赋异禀,能感知一切水系灵力,再高深的大妖在我眼中也无处遁形,我的天赋能洞悉所有同源水灵的辉光。阿宁曾羡慕我这双眼睛。
可此刻,我恨这天赋。
我宁愿是瞎子。
我记得最清楚的,不是声音,是颜色。
随着一声“阿淼——”,店主女儿身上那圈漂亮的湖蓝色光晕,第一个熄灭了。像被人掐灭的灯,噗的一声,毫无征兆。当那声“阿淼”的呼唤被撕裂,她身上那圈让我安心的湖蓝色光晕,就像被命运之神随手掐灭的烛火,……
紧接着,空间开始扭曲。水缸像一张被揉皱的纸。我难受地吸紧缸底。感受着外界传来的、令灵体几乎溃散的震动。一股吞噬色彩的“漆黑”如潮水漫来。男主人被迫现出巨型章鱼的原形,用触手死死拉住即将崩塌的送水点。无数触手如巨缆般崩紧,试图从虚无手中抢回我们的家。而往日店铺的朋友们没有一丝犹豫,前赴后继中黯然熄灭。
巨猿捶打着胸膛,咆哮着化作一堵巨墙,下一秒便被黑暗拦腰斩断,棕色的光晕如山崩般溃散。
螃蟹挥舞着巨钳,甲壳上亮起赤红如血的光芒,决绝地冲向黑暗,试图剪开一道口子。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红光与巨钳一同碎裂,瞬间寂灭。
土蛇以身作索,缠绕住侵袭的黑暗,却在瞬间被绞紧、碾碎。黄光如被踩灭的烟蒂,黯然消散。
绝望如潮水,大家燃烧自己的生命也只为后续的人争取到一瞬呼吸。我透过染上污秽的玻璃,目睹这场屠杀。我的女主人,她就倒在我的水缸外,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与我对视。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决绝。在那片吞噬一切的漆黑触碰到她之前,她将毕生的灵力,连同她所有的温柔与守护,化作一道我此生见过最灼热、最疼痛的光,毫无保留地飞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