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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临近过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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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试终于如期而至,像一场漫长战役后的休止符。去接悠悠时,她几乎是拖着脚步从校门里挪出来的,拉开车门,整个人便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地陷进副驾驶座,连安全带都是闭着眼摸索着扣上的。
看着她疲惫的侧脸,那句“考得怎么样?”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又被我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算了。
考都考完了,现在问来又能改变些什么?除了无故增加一场预料之中的争吵和彼此脸上显而易见的厌烦,不会有任何积极的结果。
我沉默地发动了车子。或许是因为上次激烈的冲突,如今在面对悠悠时,我变得有些谨小慎微,像在对待一颗不知道何时会爆炸的、敏感的小炸弹。
回到家,她随手把沉重的书包、皱巴巴的红领巾、厚重的外套,连同脚上的鞋子,像丢弃负担一样,扔了一地,然后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我放下自己的手机和钥匙,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像一个尽职的清洁工,弯腰一一捡起,把书包挂好,红领巾叠起,外套抖平整挂进衣柜,鞋子归位到鞋架。
走到客厅,她已经斜躺在沙发最舒适的那个角落,怀里抱着一本课外书,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仿佛刚才那个疲惫不堪的人不是她。
我去厨房仔细地切了一盘她爱吃的水果,又倒了一杯温热水,轻轻放在她身旁的茶几上。
她眼睛没离开书,只是伸手摸索着,将果盘从茶几上转移到她身侧的沙发垫上,离她更近,更方便取食。
我看着她随手放下的盘子,盘底还带着刚从水里捞起的水果的湿气。正想提醒她:“盘子下有水,这样会把沙发垫打湿的。”
那个瞬间,提醒的话已经到了舌尖。
但看着她沉浸于书中的侧影,那片刻的宁静显得如此珍贵。
算了。
随她去吧。
打湿了就洗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比起又一场可能爆发的、关于“规矩”和“整洁”的争执,一块需要清洗的沙发垫,代价似乎要小得多。
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去做自己的事情。将这个充斥着考后疲惫与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的下午,留给她,也留给自己。
孩子们突如其来的漫长寒假,像一场没有预兆的风暴,彻底打乱了我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衡。生活瞬间切换成另一种让我措手不及的模式。
我仿佛退化成了一个设定好程序的仆人,在固定的轨道上疲于奔命,辛勤地伺候着他们从天亮到天黑的日常:
·清晨,在睡梦中被责任感唤醒,一遍遍呼唤赖床的悠悠起来吃早饭;
·厨房里,像个快餐厨师,机械地准备着他们挑剔的早餐;
·上午,是永无止境的清洁循环——将洗衣机塞满、启动,然后拿起拖把和抹布,对抗着两个孩子在家制造的、源源不断的混乱;
·中午,仓促地张罗完午饭,紧接着就是一场“战役”——哄精力旺盛的辉辉午睡,这常常需要耗费我大量的耐心和精力;
·下午,在辉辉短暂的睡眠间隙,争分夺秒地收拾上午的残局,并开始思考“今晚吃什么”这个永恒的难题;
·傍晚,在厨房的油烟中准备晚饭,耳边可能还夹杂着孩子们的争吵或电视的喧闹;
·夜晚,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一遍又一遍地催促着洗漱,监督着上床,直到最后的灯光熄灭。
只有等到夜晚真正降临,他们都沉入梦乡之后,世界才终于归还给我片刻的、完整的安宁。
然而,这安宁也是奢侈的。身体像被掏空,精神疲惫不堪,甚至没有太多时间好好喘息,或者发一会儿呆,理智就会催促着自己:赶紧睡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需要养精蓄锐,才能继续应对。
日子,就这样被拧紧了发条,在鸡飞狗跳、周而复始的日常里疯狂旋转。那些被埋藏在心底的,关于自我价值、关于婚姻困境、关于未来出路的落寞与迷茫,在这种高速运转下,竟被奇异地悬置了,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触碰,去探究。
它们只是沉在心底,像湖底的淤泥,偶尔冒出一个气泡,提醒我它们的存在,然后又在下一波琐事的浪潮中,被迅速掩盖。
成绩下来了,悠悠考得并不理想。两门勉强够上90,还有一门甚至没到。这样的成绩,在我们这个“卷”学习的区,在她所在的班级里,只能算是个中不溜秋,不上不下,最是让人焦虑。
我正发呆,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再给她增加些练习册和卷子……”,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惊醒了沉思的我。
因为闲在家,平日里鲜少会有人联系。刚辞职时,还有无数新房销售、信用卡办理、贷款电话和培训班试听邀约……在一次次的婉拒后,手机早已变得沉寂。这个时间点会打来的,多半是公婆,或者就是我的妈妈了。
“喂,妈。”
“你在干嘛?”
“没干嘛,叠衣服呢。”我如实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快过年了,你闲着就把家里好好打扫一下。厨房墙壁擦一擦,冰箱、油烟机都清洁干净,地毯也洗洗。沙发垫趁着太阳好,洗干净了好晾晒……”母亲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指挥和叮嘱。
“好,好,好,我知道的。”我连声应着。
“别那么懒,勤快些。天天在家里,给自己找点事做。年前还早,把该做的卫生都提前做了,别等到过年前那几天手忙脚乱。”
“嗯,好的。”我机械地回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母亲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试探:“你们几年都没回来了,还是要问下,今年过年回来吗?你爸灌了你爱吃的香肠,你要不回来,我就提前给你寄过去。”
是啊,从怀上辉辉以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了。辉辉小,烨过年总在加班。路途遥远,公婆也不放心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长途跋涉。每年,都是爸妈备好了年货,大包小包地快递过来。我最喜欢吃的,莫过于那香辣香肠,是爸爸亲手调制的调料,独一无二。用电饭煲蒸上两根,趁热切片,夹一片放在嘴里,七分瘦三分肥,一咬下去,肉汁混合着花椒、辣椒的复合香气在口中爆开,咸香麻辣层层递进,甚是美味。
想到这里,舌尖仿佛已经尝到了那熟悉的味道,心里也跟着一暖,一句话几乎是不经思索地脱口而出:“谢谢妈妈。要不……你们今年来武汉过年?”
说完,我自己都有些诧异。很久没见到他们了,心底确实非常想念。上一次他们来,还是辉辉刚出生时,来去匆匆,并没停留几天。
“武汉过年?”母亲愣了一下,“我跟你爸爸商量下。”
她没有立刻答复我,便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我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惆怅。邀请的话说出了口,期待便开始滋生。
但现实的冷水也随即泼来。很久之前他们来武汉,种种水土不服还历历在目:那是生悠悠的时候,他们来照顾月子。爸爸身上起了满身的红疹,痒得难受;人生地不熟,他习惯了下楼遛弯、找老伙计打牌,在这里却像被困住了,无处可去,显得束缚而烦躁。妈妈则是肠道不适应,吃不下饭,每天看着我们吃,她自己却没什么胃口,也是坐立不安。他们勉勉强强才呆了一个月,回去时都像松了一口气。
这一次,他们不一定愿意来吧?正这样思索着……
生活这台永动机,并没有给我太多沉溺于个人情绪的时间。
门打开了,门口站着公婆,手里提着、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和纸箱,像两支满载而归的运输队。“快来接着点!沉死了!” 婆婆一边把东西往地上放,一边念叨,“这都是给你们挑的年货!现在物价涨得厉害,要不是为了你们,我们才不舍得买这些……”
我赶忙伸手接过,分量确实不轻。公公跟在后面,把一箱水果放在玄关,目光习惯性地扫视了一下客厅,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或许是临近过年,终究没说什么。
“这虾,活蹦乱跳的,贵着呢,赶紧放水里养着!”
“这牛肉,找熟人买的,比市场上好,就知道你们不会挑!”
“还有这些糖果、干果,现在小孩子吃的,花样真多,我们都不认识,看着包装好就买了……”
他们一边卸货,一边絮叨着。话语里夹杂着对价格的抱怨、对自己眼光的肯定,以及对我们“不会过日子”的隐忧。这些话听起来不那么顺耳,像细小的石子硌在心里,但那一份不容置疑、也不容我拒绝的付出和关爱,却是实实在在,沉甸甸地摆在了眼前。
我心里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感谢。
·是感激的:他们记挂着我们,为我们张罗,省去了我不少采买的麻烦和经济的压力。
·是负担的:这些“精心挑选”背后,是无形的标准和期待,我仿佛必须用更完美的“年”来匹配这份付出。
·也是无奈的:这种关爱的方式,从未考虑过我是否需要、是否喜欢,它更像是一种单方面的给予和责任的附加。
“谢谢爸,谢谢妈,让你们破费了。”我挤出笑容,说着得体的话,将那些复杂的情绪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来。
“谢什么,都是一家人。”婆婆摆摆手,又看了一眼在沙发上玩玩具的辉辉,语气软了些,“行了,我们走了,你们自己收拾吧。过年那几天再过来。”
送走他们,关上门,我看着玄关地上堆成小山的年货,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