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惊魂录》美味菟丝子

9、七月十日其三

　　夜色如墨，畅春园的喧嚣在白日达到顶峰后，终于渐渐沉寂下来。连日来的压力与那挥之不去的疑云，让方皓心绪不宁，他借口醒酒，独自一人在太液池踱步。
　　方皓信步走到一处靠近西苑藏书楼的假山附近，这里林木蓊郁，比别处更为幽静。正要寻个石凳坐下，却隐约听见假山另一侧传来低语声。那声音极低，在夜风中飘忽不定，却带着一种异样的氛围，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屏息凝神。
　　“……不能再等下去了，先生。”一个声音说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时日无多，祭品必须齐全。”
　　另一个声音响起：“急什么？好戏总要一出出地唱。下一个不是已经选好了么？八字最是合适，怨气也够重，效果会更好。”
　　方皓心中猛地一凛！祭品？八字？怨气？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透出一股浓重的邪异气息。他悄悄挪动脚步，想靠得更近些，看清说话之人。然而夜色深沉，假山石影幢幢，只能勉强分辨出是两个身影，一高一矮，轮廓模糊。
　　其中一个声音似乎叹了口气，带着深深的疲惫与一种被束缚的无奈：“朕……我只是担心节外生枝。方家和景家那两个小子，查得太紧。”
　　“呵”那清冷的声音轻笑一声，充满了不屑与掌控一切的自信，“两个毛头小子，能翻起什么浪？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安心做你的‘皇帝’，等着……重获新生便是。”
　　皇帝？！方皓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那个苍老疲惫的声音，竟然是皇帝！那另一个……是谁？能与皇帝用这种语气说话，谈论着如此诡异的内容……
　　他还想再听，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唤声：“方公子！方二公子！您在哪儿？”
　　假山后的对话戛然而止。方皓心中暗叫不好，连忙从阴影中走出，装作刚刚走过来的样子。只见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脸焦急：“方公子，可找到您了！不好了，景公子……景公子他跟人在流杯亭那边打起来了！”
　　方皓心头一沉，也顾不上方才听到的惊人对话，立刻道：“快带我去！”
　　路上，小太监简单说了事情经过。原是景海与几位世家公子在流杯亭饮酒闲谈，不知怎地就谈到了近日许贵妃“病逝”一事。其中一位姓赵的公子，其父与景尚书在朝中素有不和，言语间便带出了几分对许贵妃死因的质疑和些许不敬，暗示贵妃不孕不育，行为不端，死有余辜。
　　景海本就因查案之事心情郁结，又多喝了几杯，听得这般议论，当即拍案而起，与那赵公子激烈争执起来。对方也不甘示弱，言语愈发刻薄，最终竟动起了手。景海身手本就不弱，盛怒之下更是拳脚不留情面，此刻流杯亭那边已是乱作一团。
　　方皓赶到时，只见流杯亭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仆从，亭内杯盘狼藉，景海正被两个相熟的公子死死拉住，犹自目眦欲裂地瞪着对面。那赵公子更是狼狈，发髻散乱，嘴角破裂渗着血丝，官袍上也沾了污渍，正被他的随从扶着，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
　　“景海！”方皓厉喝一声，快步上前，一把按住好友的肩膀，“住手！还嫌不够乱吗？！”
　　景海见到方皓，赤红的眼睛里恢复了一丝清明，但胸膛仍在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怒道：“他敢污蔑……他……”
　　“够了！”方皓打断他，目光冷冷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赵公子身上，“赵公子，酒后失言，拳脚相向，若是传到御前，恐怕你我家中长辈面上都须不好看。今日之事，不如就此作罢？”
　　那赵公子自知理亏，又惮于方、景两家的权势，恨恨地瞪了景海一眼，在随从的搀扶下，悻悻离去。围观人群也渐渐散去。
　　方皓将景海拉到一旁无人处，低声道：“你疯了！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如此放肆！”
　　景海余怒未消，一拳砸在旁边的廊柱上：“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们知道什么？就在那里胡说八道！”
　　“咽不下也得咽！”方皓压着声音，“别忘了我们现在身处何地，周围有多少眼睛盯着！你这一闹，不知要惹来多少麻烦！”
　　他看着好友愤懑的样子，心中也是烦乱不堪。方才在假山后听到的诡异对话，此刻与眼前的闹剧交织在一起，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危机感。这畅春园，就像一个巨大的舞台，每个人都在演戏，而暗处，却有人在筹划着更加可怕的事情。
　　“祭品……八字……怨气……”这几个词在他脑中盘旋。下一个目标，会是谁？许贵妃之后，谁的死，能带来更重的“怨气”？
　　他扶着额头，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景海这边的麻烦需要平息，而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巨大阴谋，更是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先回去，”方皓深吸一口气，对景海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切莫再冲动行事。”
　　他将余怒未消的景海半拖半拽地拉回了他们居住的客院区域。直到确认四周无人，他才松开手，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你刚才太冲动了！”方皓压低声音，语气带着责备，但更多的是后怕，“那赵公子明显是在故意激你，你这一动手，正好落人口实！”
　　景海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靠着廊柱滑坐在地上，声音沙哑：“我知道……可我忍不住！一想到许贵妃她……”他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尽管许贵妃可能并非全然无辜，但她那惶恐无助的模样和最终的惨死，依旧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方皓在他身边坐下，沉默了片刻。夜风穿过庭院，带着凉意。他回想起刚才在假山后听到的只言片语，那股寒意再次从心底升起，比夜风更冷。
　　“景兄，”方皓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入了夜色里，“我刚才……听到了一些话。”
　　景海抬起头，看向他。
　　方皓将自己在假山后无意中听到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景海——那苍老疲惫的声音——他未敢直言是皇帝，但景海显然也猜到了，以及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词语：“祭品”、“八字”、“怨气”、“下一个”、“重获新生”。
　　景海听完，脸上的怒意和烦躁瞬间被震惊与骇然取代，他猛地抓住方皓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你……你说什么？！祭品？八字？这……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张御医和许贵妃……他们不是普通的谋杀，而是……被选中的祭品？！”
　　“恐怕是的。”方皓的声音沉重，“而且，听那意思，这还远未结束。下一个目标，似乎已经选好了，而且……‘怨气会更重’。”
　　“陛下……陛下他……”景海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怎么会参与这种事？！这不可能！”
　　“我也希望是我听错了。”方皓闭了闭眼，“但那个声音……还有那种语气……景兄，我们可能卷入了一个远超我们想象的、可怕至极的阴谋里。这不仅仅是后宫倾轧，甚至不仅仅是巫蛊邪术……这听起来，更像是一种，以特定人命为代价的邪恶的仪式！”
　　两人在夜色中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如果连九五之尊都牵涉其中，他们这些微末小臣，又能做什么？揭露真相？那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我们必须更加小心。”方皓深吸一口气，“今日你与赵公子冲突，恐怕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接下来，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人监视。”
　　景海点了点头，脸上终于褪去了冲动，只剩下凝重：“我明白。方才……是我太蠢了。”
　　“先回去休息吧。”方皓拍了拍他的肩膀，“此事需从长计议，切不可再轻举妄动。”
　　两人心事重重地各自回到房间。方皓躺在床榻上，却毫无睡意。白日的纷扰，夜间的惊闻，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旋转……这一切都渐渐模糊，沉入一片灼热的黑暗。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一片冲天的大火，烈焰舔舐着夜空，将一座府邸吞噬。在那熊熊火海的中央，站着一个穿着单薄寝衣的小女孩，约莫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年幼的阎玥玥。她没有被火焰烧伤，只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惊恐，也没有哭泣，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洞和茫然。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火焰，直直地望向梦中的方皓，嘴唇微动，似乎在无声地求救。
　　方皓心中大恸，下意识地就想冲进火海去拉住她。然而，他刚迈出一步，脚踝处突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他低头一看，只见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指甲尖锐的女人的手，从燃烧的地面伸出，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那手的力气大得惊人，猛地将他向下拉去！方皓猝不及防，整个人失去平衡，向着仿佛无底的火海深渊坠落！
　　在坠落的瞬间，他惊恐地向下望去。只见抓住他脚踝的，不仅仅是一只手，那燃烧的深渊之下，隐约浮现出一个扭曲的、女性的恶魔轮廓！它抬起头，脸上带着诡谲的笑容，那张脸……竟然与站在火中的小阎玥玥有七分相似！眼中燃烧着与火焰同色的、充满了贪婪与毁灭欲望的赤红光芒！
　　“啊！”
　　方皓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冲破胸膛。窗外，天色依旧沉暗，离黎明尚有一段时间。
　　他大口地喘着气，梦中那火焰的灼热感、那恶魔与阎玥玥相似的诡异面容、以及那只冰冷刺骨的手抓住脚踝的触感，依然清晰得可怕。
　　那不仅仅是梦。
　　那更像是一种警告，一个来自深渊的预兆。
　　阎玥玥……那场大火……还有那隐藏在暗处的、与阎玥玥面容相似的恶魔……这一切之间，究竟有着怎样可怕的联系？
　　方皓蜷起身子，将脸埋入掌心，只觉得无边的寒意，正从四面八方将他紧紧包裹。这畅春园的夜晚，漫长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