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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七月十一日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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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皓是被一阵尖锐的吵嚷声硬生生从残存的梦魇中拽出来的。他头痛欲裂,昨夜噩梦的余悸尚未完全消散,窗外朝阳公主那带着哭腔和心疼的怒骂便清晰地穿透了窗纸。
“景海!你这个粗鄙武夫!你竟敢……竟敢把赵哥哥伤成那样!他嘴角都破了!本宫定要禀明父皇,治你的罪!”
方皓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披上外袍。看来昨夜流杯亭的风波,终究是没能捂住,而且看样子,公主是特意来为她的青梅竹马赵公子出头的。
他推开房门,只见院中景象颇为热闹。朝阳公主穿着一身鹅黄宫装,气得脸颊通红,眼圈却也微微发红,显然是既愤怒又心疼。她正指着站在对面、脸色同样难看的景海厉声斥责。景海紧抿着唇,显然在极力克制,但那双眼睛里跳动的怒火显示他离再次爆发不远了。几名宫女太监战战兢兢地围在公主身边。
“公主殿下息怒。”方皓走上前,挡在景海身前,对着朝阳公主躬身一礼,脸上挂起惯有的、略带疲惫的散漫笑容,“景兄昨夜多饮了几杯,与赵公子有些误会,一时冲动,确实不该。殿下金枝玉叶,何必为这等小事动气?若是气坏了凤体,岂非不值?”
朝阳公主见到方皓,火气更旺,连他一并迁怒:“方皓!你少在这里和稀泥!你们俩素来沆瀣一气!赵哥哥他向来知书达理,定是景海先动的手!把他伤成那样……你们、你们简直欺人太甚!”她说着,声音里带上了更明显的委屈。
“殿下言重了。”方皓不卑不亢,“是非曲直,自有公断。景兄已知错,稍后自会向赵公子赔礼,也会向陛下请罪。至于殿下在此大声喧哗,恐怕于赵公子清誉也无益吧?”他巧妙地点出了公主此举可能会让她的"赵哥哥"更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
朝阳公主被他噎了一下,环视四周,果然见不少宫人虽低着头,却竖着耳朵,脸上更是挂不住,正要再发作,一个清冷带笑的声音插了进来:
“公主殿下这一大早的,是在为赵公子鸣不平么?真是情深意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阎玥玥不知何时已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她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裙,发间只簪了一朵新鲜的玉兰花,清新素雅。她手里依旧拿着那本泛黄的书,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景海,最后落在方皓身上,停留了一瞬,才转向公主,那眼神带着几分洞悉一切的玩味。
朝阳公主一见她,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尤其被她那句"情深意重"刺得脸红,立刻调转了枪口:“阎玥玥!这里没你的事!少在那里阴阳怪气!”
阎玥玥也不恼,慢条斯理地翻开一页书,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怎会没我的事?我正巧有事来寻方二公子请教几个字,却被殿下堵在了门口。殿下若实在心疼赵公子,不如亲自去太医院瞧瞧他?总比在这里与不相干的人浪费口舌来得实在。”她这话看似建议,实则讽刺公主在此徒劳无功,还点破了她的少女心思。
“你!”朝阳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心思被戳破更是羞恼,“本宫做什么轮不到你来管!你休想挑拨!”
“臣女岂敢。”阎玥玥抬起眼帘,那双漆黑的眸子平静无波,“只是觉得,陛下寿诞期间,还是以和为贵。殿下这般为了外男吵闹,若是传到陛下耳中,只怕……对赵公子的前程,也未必是好事吧?”
朝阳公主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既担心竹马,又害怕父皇怪罪。她狠狠地瞪了阎玥玥一眼,又剜了景海和方皓一下,知道今日有阎玥玥在场,自己占不到便宜,只得愤愤地一跺脚:“好!你们都给本宫等着!”这话说得色厉内荏,明显是想去找赵公子了。
说罢,她带着宫人,怒气冲冲地便要离开。
就在她转身之际,阎玥玥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用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周围人都能听清的音量,轻轻柔柔地追加了一句:
“说起来,赵公子一表人才,与殿下倒是般配。要是哪天公主殿下不在这园子里了,我或许……还会觉得有些寂寞呢。”
这话听起来像是调侃公主和赵公子,又像是惋惜,但配上她那平静无波的语气和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总让人觉得怪异。
朝阳公主脚步一顿,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瞪着阎玥玥。阎玥玥却对她绽开一个极其标准的、毫无温度的笑容,补充道:
“开玩笑的。”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是一阵阴风,瞬间刮过在场每个人的心头。那根本不是玩笑,那更像是一句冰冷的预言,或者说,一种漫不经心的期待。
朝阳公主的脸变得通红,她嘴唇哆嗦着,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院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景海皱着眉,看着阎玥玥,眼神复杂。方皓则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清晰地记得昨夜梦中,那张与阎玥玥有七分相似的恶魔面孔。阎玥玥这话,是无心之言,还是……意有所指?
阎玥玥却仿佛没事人一般,合上书册,笑吟吟地看向方皓,仿佛刚才那句令人胆寒的话不是出自她口:
“方二公子,现在晨间扰攘已清,可有空为我解惑了?”
景海眉头紧锁,盯着阎玥玥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戒备。方皓心底寒意更盛,那句意有所指的话与昨夜听到的“下一个祭品”在他脑中疯狂回响。
阎玥玥却对周遭异样的气氛恍若未觉,她笑吟吟地走上前,将手中那本泛黄的书册递到方皓面前,随意指着一处艰涩的古文字,语气轻松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方二公子博闻强识,可否为我解说一下,此句‘魂兮归来,反故居些’,究竟作何解?我翻阅多家注疏,总觉得未能尽意。”
方皓垂眸看去,那是一部《楚辞》的古注本,她所指的,正是《招魂》中的句子。招魂……这两个字在此刻听来,格外刺耳。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抬眼看她。阎玥玥的目光清澈,带着求知的好奇,若非深知其底细,几乎要被这纯然无害的表象所迷惑。
“阎姑娘过誉了,”方皓接过书,指尖触及冰凉的纸页,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平稳,“此句大意是呼唤漂泊的魂魄返回故里。不过是古人寄托哀思的一种方式罢了。”他刻意说得轻描淡写。
“哦?只是寄托哀思么?”阎玥玥微微偏头,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我倒是听说,古时有些方术,能凭特定仪式与咒文,真正牵引魂魄,甚至……令其依附于特定的器物,或……肉身之上呢。”她的话语轻柔,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方皓心中最深的疑惧。
方皓心中剧震,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她在暗示什么?是在暗示她自己……还是另有所指?他勉强扯了扯嘴角:“阎姑娘涉猎颇广,连这些玄奇志怪也有所研究。不过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虚无缥缈之说,还是少信为妙。”
“方二公子说的是。”阎玥玥从善如流地点头,接过方皓递回的书,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手指,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只是觉得有趣罢了。这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或许真有些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存在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方皓一眼,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道:“方才扰了公子清静,实在过意不去。听闻今日膳房新制了桂花糖蒸酥酪,味道极好,不如我让人送两份到公子房中,算是赔罪?”
她态度自然,仿佛真的只是来请教问题,顺便表达歉意。但这突如其来的好意,在方皓听来,却更像是一种试探,或者说,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不必劳烦姑娘了。”方皓婉拒,“方才景兄之事,还要多谢姑娘出言解围。”他刻意将话题引回景海身上,想看看她的反应。
阎玥玥瞥了一眼脸色依旧不善的景海,轻笑道:“举手之劳罢了。景公子性情率真,只是在这宫里,有时候率真未必是好事。方二公子还需多提点他才是。”
景海闻言,冷哼一声,终究没再说什么。
阎玥玥也不在意,施施然行了个半礼:“既然方二公子无需点心,那我便不打扰了。”她转身欲走,却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向方皓,眸色深沉,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缱绻与冰冷,低声道:
“方皓,这园子里的戏,越来越有趣了,你可要一直看着才好。”
说完,她不再停留,抱着那本《楚辞》,身影袅袅地消失在院门外的□□之中。
直到她走远,景海才猛地吐出一口浊气,压低声音对方皓道:“这女人……她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越来越有趣’?还有她对公主说的……我听着怎么那么瘆得慌!”
方皓脸色凝重,望着阎玥玥消失的方向,缓缓道:“她在警告我们,也在挑衅。”他回想起她指尖的冰凉,那本《招魂》,以及那句关于“牵引魂魄”的话。“她似乎很享受这种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享受?”景海啐了一口,“我看她是疯了!我们现在怎么办?她刚才那话,是不是暗示……”
“不确定。”方皓打断他,眼神锐利,“但公主现在很危险。还有那位赵公子……若公主出事,他恐怕也难以置身事外。我们必须想办法提醒他们,但又不能打草惊蛇。”
景海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提醒?怎么提醒?说阎玥玥可能要害他们?谁会信?凭我们偷听到的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吗?”
这正是最无奈的地方。他们没有确凿证据,对手却隐藏在最高权力的阴影之下,甚至皇帝本人可能都牵涉其中。
“先静观其变,加倍小心。”方皓沉声道,“尤其是你,景兄,绝不能再冲动。阎玥玥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危险和深不可测。”
阎玥玥留下的话,如同一个冰冷的诅咒,预示着这畅春园的和平面具即将被彻底撕碎。而下一场风暴,似乎正向着那位骄纵却情窦初开的公主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