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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刺王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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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军围尹王城已有三日。
丑时六刻，东阳门外五里的城楼上，大风呼啸的间隙里传来三声布谷鸟叫，高华回以一长两短三声竹哨。紧接着，墙上坠下三根浸过桐油的粗硬麻绳。
“动身。”
“慢着——”
一声惊雷劈下，阴黑的天穹上电光闪烁，大雨将至。
高华回头，看向声源处。
是此次夜袭尹王宫的另一个主事，杨将军。
他露出一个虚伪油滑的笑，在惨谈的月光下略显狰狞：“高将军，您的人先请。”
高华此程为救姑母，时间紧迫、不欲与他多言。
见他如此，便立即以手势下令，先行登楼，与内应接上了头。内应见了高华便福身，从将袖勾出一只绢帕，上面绣着密密麻麻的小楷和城防图。
高华悉数记下，正将绢帕烧毁，背后忽有破空之声传来！
回程的麻绳割断了。
银光一闪，一柄利刃直逼到眼前。
高华右手护甲猛地上勾，锵的一声，盾剑相撞的火光便跃起。火光后，是一双惊惧的眼，她认得此人，有个同乡在其他将军手下办事。
来不及拔刀，她甩出左手袖剑，旋身探下，一击划断他股动脉，鲜血迸出。她单膝跪地，抿去脸颊的血迹，鹰隼般锐利的眼锁定了杨将军。
人群中已有半数士兵出了鞘，尤其是高华手下的人，他们举刀——向身边人砍去！
几息间，那些被杨将军提前策反的士兵连惊愕都来不及便没了声息，高华更是切瓜砍菜般连下数个叛徒的脑袋。清理完毕，她剑尖一挑，遥遥地向杨将军抛去。
杨将军远见着一个黑影投来，直直地落进他怀里，又湿又热，定睛一看，竟是个口舌大张、惊恐万分的人头！
杨阶的心霎时从嗓子眼里飞蹦到天上去了，还未反应，腿间腥臭的黄汤便落了地。
飞也来不及。
下一秒，高华的刀架上他的脖子。
耽误半晌，已至寅时。高华心急如只匆匆用粗布一圈圈裹上手中的宝刀，确保血不下流。
“所有人分成两队，一路向西去捣毁尹军兵刃，另一路随我去尹宫。”
“是！”
近王城，愈发阒静，所行之处空无一人。反而有种浓郁的血腥味。
高华心道不对，正欲冒险下到宫道查看。霎时，一道惨白的闪电劈裂穹空，天罚般落下，众人眼中一片骇人的闪亮，恍若白昼。惊雷炸响，天河倒倾，震耳欲聋。
这下无需动作了。
雷雨敲响了送葬的钟声。
宫道满目皆红！
将凝未凝的红，干涸凝固的黑红，垂死挣扎、蜿蜒而下、激烈地喷溅的红，还有宁静铺陈的红。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泼在宫墙的每一寸腌臜。那浓烈的气味便飘摇着淡了，无声的诉说远了，预备永恒凝固于此的恐怖化了。
不好，高华定睛，那秋风扫落叶般堆叠的人山里没有禁军，只有宫娥内监。来迟一步，尹平帝怕不是跑了！
“事态有变，直取金銮殿！”
寅时三刻，惊起飞鸟一片。
金銮殿无窗，只有一扇门。高华身边的影卫将那门先向上轻轻抬起一些，再慢慢外里移，悄无声息的移开了一条缝。
正要进门，忽然传出一道呜咽的笛声。
殿里有人。
笛声起，一路降调。音无清越，沉郁沙哑。
高华心脏骤跳，这是她大燕民谣《秋木词》！
幼时，姑母高盈常哼此曲哄她入睡。原曲低沉悠扬，姑母却嗓音轻细，她便按自己心意改了曲调。
自父皇签下明允合约将姑母远嫁尹国，她再没听过这般调式的《秋木词》。
高华难以自抑地心潮涌动起来，又劝告自己事出反常、小心有诈。
笛声向下，沉入沾满罪怨的白玉阶，高华落脚向上，踏入大殿。
金砖墁地、金柱盘云、金穹绘彩。
九龙环绕的金椅前，放着珠帘玉屏一展，后坐一人，模糊难辨。
笛声未歇，脚步不止。调又转过一处高音，仍是姑母那版。
精兵无声展开成扇形队列向前包围。高华紧紧抿唇，已然能看出猫在龙椅上那人身着明黄衣袍。
曲至中段变调，陡转悲切凄凉。寒泉冷咽、子规泣血。非原曲，亦非姑母曾作。反似情之所至，即性而为。
高华终于踏上金阶，心似擂鼓，透过珠帘隐约可见一张白玉面，垂首吹笛，脸廓被剔透的玉珠晕染得模糊，她呼吸微滞。
十年间。
高华无数次在脑海回忆姑母的面容、与她相处的点滴细碎。
可此时她突然发觉，无论她再怎么拼命回想、再怎么拼命想要刻骨铭记，那些的过往都如失手落水的宝贵墨画，再捞起时，空余满卷氤氲了。
她记得冬日围炉剥蜜薯时暖洋洋的甜，记得春雨连绵青草香的季节在湖边踏青，记得在柔抚轻怀中沉沉入梦时那般的心安。
那些她此生最好的年光，深深熨帖过她十年习武从军生涯每个冰寒刺骨的寂夜。
但她的脸，高华竟一点也记不清。
曲声渐低近无。
近乡情怯。
高华的鞋尖抵上玉屏，伸手掀开珠帘的瞬间。
“住手！”一声尖嗓划破宁静，在空旷的大殿上回荡。
一名年幼的小太监，自一座鎏金铜鹤的阴影处忽然现身。他看上去不过十来岁，露出原本被他遮挡在身后的隐隐烛光，里面竟是一条密道！他浑身抖若筛糠，双手死死紧握成拳头，却还是冲了出来。一双惊恐到极致的眼睛反生出义勇，直直向他们奔来。
高华再回头，那龙椅上的人已昂首站起，几步走出阴影，与她对上眼。
一双浓丽绮艳的泪眼。
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眼尾红，红如断肠人月下饮尽烈酒，眼睫黑，是江南烟雨细密织就滑锻轻帘。一笔独成，上天望他冥思苦想许久，落下一抹斜飞入鬓的远山黛，墨瞳里洒尽天河的璀璨星。
这不是高盈。
高华炽热的心绪浇灭。
此人，是废太子尹辰。
高盈公主与尹平王所生之子。
当真是没有一处不像，除了那双沉郁多情的眼睛。
二人对视几秒，尹辰先开了口，却并非是对她，而是对那小太监：
“洁礼，勿要冲动。”
那小太监的确还在冲、动，金銮殿太大，他那两条小细腿使出吃奶的力也未能冲到二人近旁，更别提他一边跑着一边腿抖手抖全身哆嗦。
期待落空，高华的耐心消耗殆尽。
没时间了。
高华面冷如霜，长剑出鞘，直取尹辰面中。剑锋一抵，才发现他鼻尖长着一枚与高盈如出一辙的红痣。微顿片刻，剑尖贴着男孩细嫩的脸庞向下滑，落到他的喉。高华单刀直入：
“高盈公主何在？”
尹辰迎上她不善的目光，不退反进。
剑锋与皮肉相抵，立即显出红痕，仿佛少年内里过于炽盛的鲜血就要喷薄而出，反更衬得那片肌肤的冷白，他不答反问：
“尔等何人？”
高华挥手一斩，尹辰心口的黄袍便破开一个大洞，她再次将剑尖抵上他的喉，并未用力就破开一道极小的口，再深便会出血。尹辰乃尹国太子出身，天家亲缘薄弱，权益大于血缘。她无意赌一个素未谋面者的立场，只暗含威胁地冷声，一字一顿重复：
“高盈公主，何在？”
那小太监见她出鞘时就已经腿软跪下了，刚爬起来就见她挥刀斩向尹辰心口，又跪下了，他学聪明了，干脆长跪不起，抢在尹辰答话之前大叫一声：“废后高氏已被白王后带去......”
开战后，高盈被废除后位，尹辰被废去太子之位，尹平王转立将门白氏为后。
尚未说完，尹辰就高声喝止了洁礼。
高华目光一凝，回头看向那小太监，追问道：“带去何地了！”
洁礼迟疑片刻，咬牙回复，一不注意咬到了舌头，嗷了一声：“带去北宣门城楼嗷！”
尹辰横眉还欲阻止，高华一手利落地卸了他的下巴，他再说不出多余的话。尹辰猝不及防，张口却只有“啊”地一声，立即息了声。一双明眸狠狠地瞪着她，双颊各气出一朵云霞。
美人嗔目。
高华转头，不欲再看这张让她烦心的脸。
“交代清楚，舌头捋直了说话！”
洁礼平复呼吸，还未开口便红了眼：“陛下传令，为全名节免遭贼辱，宫闱上下悉数殉国......”
他似乎回忆起什么，说着便不自禁带上哭腔，看一眼嘴巴大张饱受屈辱的尹辰，又立即吸鼻子，压下泪意。
“陛下欲领全体禁军出城，白王后乃将门之女，自然不肯随陛下离去，陛下气急，挟瑛贵妃与三皇子往南工门去了，白王后拦下了去冷宫杀废后的人，说...说要将她带去北宣门城楼祭旗迎战。”
“何时动身的？”
“约莫是寅时一刻走的。”
该死，正正好错开。
高华合上尹辰的下巴，单手拎起洁礼扔到尹辰面前，将剑逼上洁礼的脖子，向尹辰确认道：
“他所言可属实？”
尹辰看着洁礼，缓缓地点头。
正当时，洁礼立刻梗着脖子就往高华剑上撞，高华错手，卡住这小太监的领子向后扯。尹辰向前扑过来，藏在袖中的匕首直直向高华刺过来——
高华沉眉，将这小太监劈晕在地。立在一旁的影卫长臂一捞，便扣上了尹辰的腕子。尹辰的匕首再无法向前一寸，支在半空。那是把漂亮的匕首，其上还镶嵌着宝石零星，可惜中看不中用。
那影卫看出高华未想伤他，连适才的威胁都高举轻放。
是以他也收了力，只反手一拧。但凡习过武之人，顺着他的力一扭，将匕首脱了手也就无碍了。
谁知咔吧一声，尹辰手骨便脱了臼。影卫惊愕，双眼大睁瞪如铜铃。
剧痛之下，尹辰露出难以承受的神色，冷汗直流，却还是不肯松手。
高华对影卫使了个眼神。她虽不喜他，却顾忌高盈，本无意伤他。
影卫放手，退后半步。尹辰没了支撑，摔在地上，那金匕首也一同落了地，被高华一脚踢开。
“放了他，我跟你走。”尹辰左手按住右臂，竭力停止自己的颤抖。
高华俯身，执剑柄抬起尹辰的下巴，看进他眼里。
“你以为你还有的同我商量？”
尹辰唇色煞白，不闪不避看回去。
“王宫往北宣门亦有条密道，鲜有人知。白王后还要去府上召集人马，动作快的话，兴许还能赶上。”
高华缓缓踏上尹辰的右腕，像锁定猎物的虎豹豺狼。尹辰眼皮一跳，轻轻吞咽一下，尚不明显的喉结慢慢向下滑。他屏息直起身来贴近高华，好似下了什么决心。他低声发问，眼神却十分笃定：
“你们是燕军的人吧？”
说着，他用左手猛地掀开那不符合他身量的、长长拖地的黄袍和内衬，露出两只细白的脚腕，高华不解其意，细细看去，才发觉上面竟锁着两条极细的链子，向后延伸消失在黑暗里。
堂堂昔日王储，竟狗一样被栓在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