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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家亡 ...

  •   尹平王这是要他替死。

      她面上不显,右脚暗使巧劲轻轻一碾,尹辰的腕骨便复了位。高华俯瞰他像砧板上的鱼一样,因疼痛猛地弓下腰,重新拉开与她贴的过近的距离,才昂首收回剑柄。

      高华一剑划出一个口,将他那过长不便行动的衣摆撕下。又两剑斩断紧紧贴在尹辰脚腕上的锁链。
      尹辰感受着那冰冷的铁器划过他的肌肤,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以为高华要将他的双脚一并斩断。

      但高华已然起身,吐出两个字。
      “带路。”

      “老大,这太监呢?”影卫不欲暴露她的身份。
      高华拧眉瞥他一眼,淡声道:“一个累赘还嫌不够?”

      尹辰绷紧的肩胛线微沉,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刚刚竟忘却了呼吸。

      影卫正要搜尹辰的身,看他身上还有没有别的暗器,免得此子再冷不丁从哪儿翻出个玩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给高华来上一刀,到时高华脸上就真挂不住了。

      正当时,却听西边传来一声巨响。那是他们提前约好的,一路摧毁军备,一路直捣黄龙,哪边事成,就闹出些大动静,一面是宣告进展顺利,一面替另一方分散注意。

      高华正思索人手不够,她请命外出时,所言并非救姑母,而是借口擒贼先擒王,若平王就这样跑了,待高华回军营也不好交差。
      “你们这十人,去西门废钟楼与另一队汇合,甩开追兵一同出南宫门探查尹平王行踪!其余人跟上我,速去北宣门!”

      尹辰在高华身前领了几步,简直比王八还慢!
      高华上前,一手将他夹住,箭一般飞了出去。

      影卫也顾不及旁的,一行人紧随其后而去。

      *

      雨一直下。

      残叶如乱世的人命般在狂风骤雨中四散飘去。

      高华在宫中便同内应递了话,让他将平王已去的消息传出。此时街巷里尽是亡国之音。
      “平王弃城而逃!尹国要亡了!快逃啊!再不逃都要死在这!”

      墨色翻腾,黑云茫涌,憋闷窒息。

      看守兵器的士兵不知所踪,待兵器库附近爆出巨响,巡查的人匆匆赶来发现时,兵刃已悉数毁损了。
      兵败如山倒,或真或假的消息不胫而走,雪上加霜。
      仗还未打,尹兵已逃了十之八九。

      城楼上,守军所剩无几,风中恍然已带上国破家亡的铁锈味,刮透每一张彻夜难眠的脸。
      此刻正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羸弱的火把明灭,仿若濒死者的残破呼吸。

      白王后披坚执锐,立于摇摇欲坠的城楼之上,见到的便是此等景象。

      她目击心伤,阖眼吸气,满心悲愤化作咆哮:
      “将士们——”

      她的声音刺破风雨,如石入水,敲人心弦。
      “看看你们的脚下,这是我大尹世代先祖用血肉汗水筑起的城池!看看你们的身后,那是我们的来处我们的家!我们的父母、妻儿、姐妹弟兄、街坊邻里,正躲在每一扇紧闭的大门后,等着我们墙上的消息!”

      “相信你们都听说了,王上走了,我们的众多弟兄们也走了。王上带走了他的传国玉玺,带走了他的走狗亲卫,带走了咱们用命换来的太平天下。他抛弃全城百姓,就像抛弃几条丧家之犬...”
      白皇后的声音渐低,人群中,也传来压抑的悲咽和铁甲摩擦的尖声。

      “饶是如此,你们却没走!”
      她猛地抽出腰胯上佩剑。

      “我也不走!”

      “我,白擎云,将门嫡女,今日站在这里,不以王后的身份,而是以同袍的身份!我的兄、父、祖父、曾祖父,曾与诸位的父辈同在王城下痛饮敌血!怒退三军!我的剑法,学自尹国大营!白家世代将门,只有战死沙场的英魂,没有苟且偷生的败类!”

      她剑指城下无边的黑暗,目如淬火重煅的利刃:
      “他们以为,王上跑了,王都就垮了!武将死绝了,脊梁就断了!他们错了!只要还有一个白家人站在城头,还有一位壮士手持刀剑,这城——”

      剑锋重重劈下,火星与碎石齐溅。
      “就还是我们尹人的城!”

      “我们守的不是他尹家的江山,是我们身后千家万户的百姓!是为我们的子孙儿女,争一个来日能挺直腰杆归乡的荣耀!”

      雨更大了,却无人再避,众人脸上的水不住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泪。
      “今日,我们身后没有援军,没有退路,有的,只剩这条注定死在战场上的命!但就算是死——”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掀灭黑云,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扫尽滞碍:
      “也要用我们的生命宣告天下——”
      “何为军骨!何为战魂!”

      白擎云高举起手中剑,声嘶力竭地呐喊:
      “回答我,你们是要跪着生,还是追随我——像个真正的勇士一样,站着死?!”

      “战着死——!”
      残兵心底里最深的血性在绝境前轰然爆发,兵刃直指穹苍,勇猛的吼声竟一时盖过了漫天风雨,震破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

      “杀——!杀——!杀——!”

      正在这一刻——
      剑尖所指之处,挣出一道极其微弱却又耀眼的金线,如盘古初开天地,将浑若一体的黑暗里悍然劈出一条分明的界限。

      金光如剑,刺破重重阴霾,精准地落在白擎云的剑刃之上。

      天边升起一轮红日。
      雨,停了。

      刹那间,那柄凡铁仿佛被天神注入了火光,剑身流金般烈烈燃烧,连同她身着的玄甲,也在灿然的晨光中勾勒成一道灼目的金红。

      她凝望城外如潮的敌营,横剑胸前,高声立誓,传遍城墙:

      “天亮了。鏖战将起,我白擎云,为诸位——开路!”

      “来人呐!用那燕人公主的鲜血为我尹军——祭旗!”

      就在城头守军的怒吼如沸水般升腾至顶点的刹那——

      一种生者闻所未闻的恐怖尖啸,压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那不是雷鸣,雷声是暴雨的前兆,而这是生命的终曲。它破空而来,由远及近,瞬间放大,像一头比整座城池更大的巨兽发出的死亡喘息。

      华阳鼓舞人心的照耀陡变成一场盛大谢幕的聚焦。

      城头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地看到那庞然大物穿过晨雾的轨迹,那是一颗比攻城槌还要硕大的砲石,粗粝狰狞、隐天蔽日,裹挟着被它冲开的雨汽,以一种绝伦优雅又绝对残酷的弧线,精准地、势不可当地砸向城楼上吼声最高的地方——白擎云屹立之处。

      “轰——————!!!”

      一声巨响。

      那不是简单的碰撞声,而是砲石、墙砖、钢铁与血肉被同时碾碎时发出的、令人震撼的爆鸣。那段巍峨的垛口转瞬化作齑粉。碎裂的城墙和更深的红液混杂着,砰然打在附近士兵的脸上、甲胄上,一片温热黏腻。

      地面猛烈一震,仿若地龙翻身。以落点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痕闪电般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一口吞没了脚下的石砖,沙石俱下。
      烟尘与血雾冲天而起,拦出一片朦胧的猩红帷幕。构筑出独属于战争的奇观。

      待视野稍清。
      那块王后片刻前站立的地方,惟余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缺口。从那缺口向下看,碎石裹着猩红的血沫轰然绽放。曾经站着一个人的地方,如今连尸骨都荡然无存。那深深嵌入地面和墙体残骸中的,代表着绝对力量和至高死亡的、沉默的巨石静静地躺着,像一个冷酷的句号,粉碎热血呐终结喊。

      城下,更多投石机蓄势待发。

      半截断剑插在泥泞中,残破的王旗猎猎作响。
      那满怀着热望、高洁傲岸的昙花,盛开刹那芳华,转眼凋零。

      空余死寂。

      突然,一个满脸是泥的少年抓起那面残破的王旗,喉咙里挤出野兽般嘶哑的嚎叫:
      “为娘娘报仇!”

      那少年是白家仅剩的年幼血脉,负责看守被一根麻绳吊在瞭望台上的高盈,这才幸免于难。
      悲愤之下,他一整罐火油猛地向下泼。油顺着麻绳在那细瘦的白色身影上迅速蔓延开来。神圣的日照下,那抹身影被沁得透亮,像一块发光的晶莹琥珀,也像一只破茧边缘的蝶。

      那少年将火折子轻轻一吹。

      “轰——”

      密道里。

      高华等人被这地动山摇般的动静震的头晕目眩,那是投石机发动的轰鸣声!
      大燕军援送到了!怎会如此之快?在这样紧的关头!

      高华还要往前冲,尹辰却死命拽着她的衣袖。细碎而密集的“咔哒”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像是数不尽的虫豸在黑暗中齐声啃噬着岩壁,又像是这座古老地道的脊梁正在一寸寸断裂。

      “不能再走了!甬道要塌了!”被高华夹在腰间的尹辰被灰土覆面,焦急道
      “最近的出口在哪?”高华低头,沉声问他。

      尹辰没习过武,甬道太吵,没听清。
      高华凑到尹辰的耳边大吼:“最近的出口在哪!”

      尹辰被她吼得一激灵,脱口而出:“最近的出口就在前方!在城楼正下!”
      “我的意思是第二近的!”若非事急,高华都想冲他脑瓜来一巴掌,眼见这崩裂就从城楼震来,去了就是个死!

      第二近的路...尹辰回头望去。第二近的要回到前一个岔路,往另一条路走。只是,再要从那里去城楼恐怕就彻底迟了。

      高华看出了尹辰犹疑的意思。

      电光火石间,高华思量了一秒,兴许连一秒都没有。她将尹辰反手丢向身后的影卫,转身便向着城楼的方向掠去。
      “殿下!”影卫在她背后大喊了一声,声中满是惊疑。高华头也不回。

      放下尹辰,高华前所未有地快。她疯一般地向北宣门掠去,心中从未如此后悔,为什么没有修练轻功时没有更努力点。

      头顶上原本坚固的砖石拱顶已爬满裂痕。灰尘簌簌不绝,原本凝滞的空气流动起来,细细的粉尘在气流中狂舞,刺鼻的灰石土腥迎面而来。

      快,再快!她的喉间满是鲜血的滋味。

      艳阳初升,消暗的夜已退了,太阳吞掉最后一块阴霾前,高华终于推开城楼下的暗门,一步不停,攀附着墙上的缝隙便向上爬。

      待高华终于翻上城楼时,指甲已经悉数劈裂了。她站在楼边,若有所觉地抬起头,见那远处的瞭望台上高高挂着一个人。

      “轰——”

      火折子一点,一团橘红色的火焰骤然腾起,剧烈地燃烧起来。

      这世界上怎会有这样一个地方,这么远、又这么近。
      远赴千万里也遍寻不到,阖眼一跃而下便能抵达。

      高华只来得及遥遥地喊了最后一声姑母,希望风能将此话捎带。

      火焰席卷了那悬挂瘦影的周身,大风紧赶慢赶带去高华的思念,吹断了摇摇欲坠的绳结。甚至没有人听见一声哀嚎,她像一片秋叶离开大树,乘风好去,飘飘摇摇向下落。

      高华忽然想起幼时,也是这样的季节,二人一同躺在大树下,美丽的红叶纷纷扬扬,她躺在她的怀里,轻轻说着家常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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