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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入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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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请入州府绣坊的单子年前就递上去了,一直都没有回音,丽娘本有些灰心,谁知又突然有了信。
丽娘一时间还有点懵,从伙计手里接过信忙打开看。
信笺抬头有双龙纹官戳,这是徽州府织造司的转发文牒,其下附着司衣局的朱批:
“据尔司所呈《百工赛绣品录》,查有休宁县绣娘薛丽娘者,所献《蝶恋花》屏风,劈丝细于发,设色灵妙,堪充御用。着该匠即日赴金陵。。。”
去京都?不是州府,丽娘有些意外,陈师傅见她神色不对,接过她的信细看。
陈师傅指尖拂过最后一行:“专司中秋贡绣,事毕归原籍听调,毋得延滞。”眉头微皱。
丽娘小声问:“师傅,这是说。。。”
陈师傅只犹豫了一下,很快又笑容满面安慰丽娘,“傻丫头,你这是平步青云要入京了啊,怎么不欢喜?做好中秋贵人们的绣活,自有你的造化。”
司衣局是宫中专司服饰织造的衙门,隶属于内廷二十四衙门中的尚服局,是专为皇家及宫廷命妇、女官提供四季冠服、仪仗用度的重要所在。
陈师傅领着丽娘向主事先生行礼谢恩,县里绣娘被破格选拔到京城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好消息,丽娘本就是她最得意的弟子,陈师傅很是骄傲,见丽娘衣着朴素发间更无一支珠钗,进自己屋内给她拿了一身新衣裳和几件首饰,扶摸着她的脸蛋说:“好孩子,这些东西师傅早就给你备下了。”
丽娘抱着那身新衣和首饰,喉头哽咽,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字来。陈师傅见她眼下泛着青黑,神色也有些恍惚,只当她昨日劳累又乍逢大喜,便温声交代她回去好生歇息,明日再来收拾行装。
丽娘浑浑噩噩的走向城外,她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小时候村上几个小伙伴一起玩,有个小男孩捡到一枚顶漂亮的耳坠子,大家都说他好运气,可没几天那孩子就被抓了,说他偷东西。丽娘现在就有这种不安,快走进小院的时候她好像明白了这其中的缘故。
院门外,潘世新笑脸盈盈作揖道:“恭喜姑娘!”
怎么她才回来就恭喜,这人难缠的紧,丽娘不想理会直往屋里去。
潘世新何等机灵,觑着丽娘的脸色解释道:“姑娘手艺精湛,只是欠了运气,潘某不才只是为姑娘助力了一把。”
丽娘满面狐疑,反问:“你为何要助我?”,又想到平日遇见他常常言语轻浮,立刻眉毛倒竖:“你有何企图?”
丽娘见他觑着自己,嘴角微扬又刻意抿住,分明是觉得好笑却故意憋着:“明人不说暗话,正是在下有事要央求姑娘,不如我们屋内再叙?”
眼看他进了院子,丽娘突然想起屋内还有一人,登时大喊一声:“站住!”
潘世新吓了一跳,回头有点疑惑的看她,丽娘咳了一下拦在他身前:“只有你我二人,进屋说话不合适,就在院中说吧!”
潘世新笑了笑略有深意的问:“真的就在这说?”
丽娘看他靠近,警觉的后退一步:“你说就是!”
潘世新整了整衣袍,正色道:“我想让姑娘做我娘子。”
丽娘万万没想到他会说这话,脸上猛地一热,心头窜起的却不是羞意,而是火辣辣的怒气。她冷笑一声:“潘公子,这话你上个月为何不说?偏等我哥哥春闱的消息断了,司衣局的文书却到了才说?你们潘家的算盘声,我在院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潘世新脸上的笑容一僵,急道:“丽娘,你误会了!我潘世新对你是真是假,天地可鉴!只是我爹他……他是个老古板,总说‘薛家郎君若有官身,才是门当户对’……”
“所以现在就不是门当户对了?”丽娘截断他的话,眼神锐利,“你所谓的‘助力’,我家要拿什么还?劳烦你回去告诉潘老爷,他上回送来的‘乡学捐资’,我早已原封不动退回。以后不必再费心‘帮’衬了!”
这番话戳中了潘世新的痛处,他脸色白了又红。“丽娘!我知道你气我,可你哥哥如今下落不明,京城那么大,你一个人如何去寻?跟我一起,潘家在京城好歹有几分人面!”
丽娘闻言,心头猛地一沉,怒火被一股寒意取代:“你……你怎么知道我哥哥下落不明?县里的公差也只说是查文书!”
潘世新被她问得一怔,脸上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又强挤出来,忙插科打诨道:“丽娘你别急眼啊!我、我这也是担心咱大舅哥……”
“谁是你大舅哥!”这声轻佻的称呼让她再也压不住火,当即抄起墙角的扫帚就打了过去。
潘世新“哎呦”一声,抱头就躲,嘴里却还不闲着:“我的真心天地可鉴!丽娘你信我!”
“你……你这无赖!”他越是赌咒发誓,丽娘越是觉得此人不可理喻,手下扫帚挥得更急,劈头盖脸地朝他身上招呼,“出去!现在就从我院子里出去!”
潘世新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功,只能捂着头边退边喊:“好好,别打了,我走,我走就是了!那我过两日再来寻你……”
丽娘又打了两棍子潘世新才跑掉,她累的虚脱,直接坐在屋檐下的地上,想想昨日到今天这一桩桩事,只觉得眼冒金星,可气还没喘匀,屋里又响起一阵轻微的咳嗽。
“真是上辈子欠的!”
丽娘气不打一处来,却只能认命地爬了起来。
天光透过窗纸,将屋内照得亮堂。昨夜烛火昏黄,她又惊魂未定,根本没敢看清这位“大侠”的模样。此刻,他靠坐在墙边,那身被剪破的鸦青色外衫只是松垮地披在肩上,底下的素白里衣还沾着血迹。
可这份衣衫不整的落拓,竟丝毫未折损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昨夜为他挖腐肉时的冷静全然褪去,丽娘下意识地垂下眼,指尖攥得发白,连呼吸都放轻了——这哪里是乡野间能见到的人物,便是县城里的县太爷,也没有这般能冻住人的森寒气场。
屋内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鸟鸣,可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像潮水般将她裹住,让她只觉周身的空气都冷了几分,连抬头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你去找套干净的衣物,再弄辆马车送我入京。”男人声音低沉沙哑,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带着一种审度的锐利,虽未提高声量,却自有种令人心悸的压迫。
丽娘屏住呼吸,低头应了声“是”,视线牢牢钉在自己脚前的地面上,连大气都不敢喘,心中飞快地盘算着要去哪里找衣物才不惹人注意。
此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个脆生生的童音:
“阿姐!阿姐在家么?”
丽娘心头一跳,黑衣人立即警觉的抓起手边的武器,示意她去开门。
丽娘疾步走出屋子,紧闭屋门后又快步走到院门前拉开条缝。
是邻居陈婶家的小豆子,脸蛋红扑扑的,怀里抱着个粗布小包袱。
“小豆子?有事么?”丽娘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小男孩踮着脚把包袱塞进来:“给你,阿娘让送来的!她说吃了阿姐给的药丸子,咳嗽好多了,夜里能睡安稳觉了!阿娘还说阿姐要去老远的地方,路上带着垫肚子!”
他吸溜了下鼻子,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阿姐,县城里这两天可怪了,好多穿皂衣的官差在查人哩,说是找什么生员文书……爹说没事别往县城跑。阿姐你路上小心呀!”说完,也不等丽娘道谢,一溜烟跑远了。
丽娘拿着尚带余温的包袱,心头五味杂陈。陈婶的病好了,她自然高兴。可官差查人……她下意识又望了眼里屋,攥紧了包袱,她不再迟疑,快步向县城走去。
屋内,靠墙而坐的黑衣人缓缓睁开眼,刚才门外对话一字不漏地传入他耳中。他眸色深沉,指尖无意识地在包扎好的伤口边缘摩挲了一下。
丽娘虽未正式悬壶,却得父亲亲传,辨症配药极有章法。出发前她再给那人换了次药,见腿上伤口的血痂已凝得牢固,皮下再无暗紫毒色,才稍稍放心。这人腿上伤口极深,行动不甚方便,丽娘本就被司衣局录用,所以去租马车,也无人会起疑。
租下马车花了丽娘不少银两,但想到能送走这尊“大佛”,也算破财消灾。她并无多少行装,很快辞别了陈师傅,在潘世新再次登门前,便离开了这座小城。
马车颠簸前行,车厢里一片死寂。最初两日,丽娘紧挨着车门缩成一团,夜不能寐。后来见那人除了递送水食,并无他言,只是闭目养神,她才渐渐松懈下来,丽娘也自顾自的缩在角落细细的翻看笔记,去京都应选师徒二人都很意外,为免丽娘入京后适应不了环境,师傅临走的时候交代了好些针法与图样让她牢记。
司衣局的调令是机遇,也是枷锁。她清楚地知道,无故不至视同藐视朝廷。如今,这趟京城之行,于她已是箭在弦上。
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直沉默的男人忽然开口:“下车。”
丽娘一怔,掀开车帘,发现已近京郊。
“前方官道有驿亭,自行问路。”他语气淡漠,目光甚至未曾落在她身上。
丽娘如蒙大赦,立刻拎起自己小小的包袱跳下马车,早些与这人撇清干系才好。
她步行了一整日,终于在日落时分,望见了金陵城高大的城墙。
从那天起,丽娘便再也没见过那个人。就像车轮碾过尘土,扬起又落下,最终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