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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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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娘,你家阿兄可捎信回来了?”云锦轩的大娘一边拿过丽娘绣的手帕和荷包,一边不住的絮叨:“要我说,你阿兄都要做官老爷了,你大可不必如此辛苦,等着当官小姐岂不好?”
丽娘唇角弯了弯,顺势将银两收好,转向掌柜的笑道:“王叔,这次的丝线好像成色不如上批啊?您可得给我少算点银两。”
王掌柜见她笑容明媚,却是拒绝不了,刚要松口,门口帘子一动,一个高个男子大步走了进来:“小丫头眼尖!前几日淋雨受潮,倒被你瞧出来了?便宜你便是!”
王掌柜和几位伙计纷纷行礼,态度恭谨:“少东家!”
丽娘唇角瞬间僵硬,她并未言语,只略欠了欠身,潘世新嘴角一扯干笑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不去。
与掌柜付了银两丽娘拿着丝线快步离开。
她家在城门外的小柳村旁,县城晚间要闭门的,她要赶在那之前出城门。
到家门口时,天已墨黑,仰头不见一颗星子。她摸索着进屋,点了灯就去厨房弄吃的,腹中空绞了两顿,做活时不觉,此刻才猛地醒过来,好在昨日蒸的炊饼还有一块,她就着凉水吃了下去,才有力气慢慢烧水煮饭。
丽娘在药圃旁开了一小片菜地,平时她没太多功夫侍弄,就这么天生天养的也种活了。
晚上就蒸些青菜团子,丽娘今日赚了银钱心情不错,哼着小曲来到园中,这雨闷了一天终于想下了,竟刮起风来。雨前的风里有股泥土混着草根的酸涩气味。
等等!怎会还有一丝血腥气?
她的歌声戛然而止。几乎是同时,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衣料摩擦声!
丽娘骇得头皮发麻,不及细想,下意识转身想跑。刚一动作,一只冰冷的大手自后方将她的嘴一捂就往屋里拖,这人力气极大,丽娘拼命挣扎也挣脱不掉,她只觉浓重的血腥味充满了鼻腔,此人应是受了很重的外伤,进屋就把丽娘扔到了地上,丽娘被捂得差点晕过去,立刻大口呼吸,还没起身,只觉脖间一凉。
“大侠饶命!”丽娘吓得紧闭双眼,嘴上却不停,“您血流不止,若再不止血,不必等我报官,恐也撑不过一个时辰!”
颈间的剑锋微微一滞。
丽娘见有戏忙指着屋里架上晾好的药材,“您看这满屋的药材!小女子略通医理,愿为好汉疗伤!”丽娘看剑离开脖子两分接着又说:“大侠明鉴,小女是登记在织造司匠册上的绣娘,每日要点卯、交活计,若突然不见,衙署的绣使定会来查问……”
丽娘故意提及自己身份,又怕惹怒那人,忙解释道:“大侠不必担忧,小女独身一人并无背景不会主动惹祸上身,您疗伤后可随意离开,我绝不多言,只求留我一命。”
屋内陷入了静默,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映着利剑的寒光,丽娘心跳如鼓。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屋内顿时血腥气更甚,丽娘看他默许,忙起身说:“我去烧水,再去拿些药来。”丽娘连滚带爬的出了屋,现下城门关了,她的院子外也没什么人家,她就是跑也没地方可去,一个女子在深夜离开了家又会有其他未知的危险。
“天杀的!”丽娘暗骂了一句,打起精神烧水,又拿了可以止血的药草来研磨,等她准备好热水和伤药来到屋子门口,也不敢靠近,尽量低着头说:“大侠,这是水、布条和止血药,我放这里了。”
屋里没有动静,可是血腥气还在,她又仔细听了听,一丝声音都没有,不会是死在我屋里了吧?丽娘心头猛地一沉,忙往屋里瞧,只见人已经歪倒在地,她小心翼翼的上前探了探,还有气,只是已经非常微弱了。
丽娘打量着这人衣着,虽看不清是什么颜色布料,但这材质不是一般人家享用得起的,特别是他腰间的玉佩,一对锦鲤戏水活灵活现,丽娘在绣坊接触了不少图样纹路,这玉器的雕工绝不简单。
这人来历不凡,救了只怕会惹麻烦上身!
她心一横,起身就想赶往县城报官。
可临转身又瞥见他腰腹间洇开的大片暗红,她壮着胆子伸手一探,指尖触到的布料冰凉黏腻,竟是早已浸透的血 —— 此等出血量,若等官差赶来,怕是早已气绝。
他若死在我屋里,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丽娘攥紧衣角,心口怦怦直跳,几乎要撞出胸腔。视线无意间扫过他的脸,却见地上的男人似是被伤口疼得难受,头颅微微偏侧,面具与皮肤贴合的缝隙里,竟渗出一丝极淡的血珠,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在素色里晕开一小点暗痕,像雪地里溅了朵凄厉的花。
丽娘又瞥了一眼窗外墨黑无星的天。四下无人,逃无可逃。
她终是认命地闭了闭眼:“罢了!是福是祸,先给他疗伤再说!”
丽娘定了定神,将油灯挪近。她深吸一口气,取过剪子,小心翼翼地剪开那人浸满血污的衣襟。
布料黏连着皮肉撕开,底下交错的新旧伤痕触目惊心。丽娘目光沉静,手下不停,用浸了温盐水的软布逐一清理。指尖所及,肌理紧实如铁,蕴含着即便在昏迷中也未完全消散的力量感,绝非寻常武夫所能练就。
她动作倏地一顿。
一道极深的刀口从他锁骨斜划至胸肋,看着凶险,却巧妙避开了要害。然而,真正让她眉心拧紧的,是大腿外侧那处伤口——足有两指宽,边缘皮肉已现出诡异的灰败,正缓缓渗出带着暗紫的黑血。
丽娘心头一凛。
“腐肉凝滞,毒气内侵……” 丽娘低声自语,面容沉静如水。她转身取来一副牛皮卷,展开后露出一排寒光闪闪的柳叶刀与三棱针。
指尖触到冰凉的刀柄,她心神有一瞬恍惚——这是父亲留下的刀具,她已许久不曾动用。
她拈起一柄刃口极薄的小巧刀具,在灯焰上掠过,又用烈酒淋过。
没有半分犹豫,她左手稳住伤处,右手刀尖精准地探入发黑的创口,欲将带毒的腐肉剜除。
“呃——!”
刀尖触及深处的同时,那具沉寂的身体猛地一弹!一只冰冷的大手如同铁箍般骤然攥住了她施力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丽娘猝不及防,倒抽一口冷气,却并未惊呼。她抬眸,正对上那人因剧痛而半睁的眼眸,瞳仁在昏暗光线下涣散无焦,显然并未真正清醒。
“松手!这刀上有毒,腐肉不除,你这条腿就废了。”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字字清晰地道出利害。
她用力挣开手,忽见他额角滚下冷汗,顺着哑光玄铁面具的边缘滑落,沾湿了鬓发——那面具遮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几缕黑发贴在苍白的颊边,与冷硬的玄铁形成刺眼的对比。哪怕只敢瞥这一眼,也能从露出来的半张侧颜里,觉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周正。
清理、上药、包扎……整个过程,那人身体时而滚烫如火,时而冰冷如尸。丽娘探手摸了摸他颈侧,又翻开他眼皮细看,心下愈发沉重:“失血过多,邪热内陷。若天明前热不退,只怕……”
她不敢再想,起身去熬清心退热的药汤。忙到后半夜,才将他的伤口全部处置妥当。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丽娘累得几乎脱力,饿着肚子坐在院中棚下,听着雨声,阖眼便睡了过去。
“丽娘,等哥哥来接你。”青布衫的背影消失在村口薄雾里,可转眼间,那背影却被一阵震耳的锣鼓声猛地搅碎——县学报喜的差役来了,人群的欢笑像潮水般涌向别家,却唯独绕开了她家寂静的院门。
“哥哥!”
她急追几步,浓雾却吞噬了最后一点影子。
正要呼喊,眼前景致陡然变幻。
一个更为熟悉的背影立在浓雾深处。
是父亲。
他缓缓转身,默然解下腰间那块她再熟悉不过的旧玉佩,递到她面前。奇异的是,玉佩上的纹路此刻竟清晰可辨——分明是一对锦鲤,那纹路还在微微游动!
丽娘心头骇然,下意识地抬头——
正撞上一张布满暗沉血迹、双眼空洞的脸!
“啊!”
一个激灵,丽娘猛地坐起,额上全是冷汗,心跳如擂鼓般砸在耳膜上。
彻骨的寒意包裹着她,雨仍未歇,天边已透出微光。
她按住额角,连吸了几口带着雨腥的冷气。定是昨夜被那煞星吓破了胆,才会做这等荒诞噩梦……爹爹去时,面容分明是安详的。
床上那人气息似乎不那么微弱了,丽娘吃了点东西又熬了一副药,留下字句就出门了,绣坊每日点卯不能误,希望这人醒来就离开吧。
丽娘心事重重赶到绣坊,刚进院门便与一人撞个满怀。
“哎呦,我的线!”
竟是教习陈师傅,手中线盘应声落地,彩线滚了一地。丽娘慌忙去扶,却见师傅已蹲身收拾,她赶紧跟着俯身帮忙。
“你这丫头,冒冒失失的想什么呢?!”师傅头也不抬地数落。
丽娘被说中心事,有点脸红,小声问:“师傅今日竟要做活吗?”
陈师傅睨她一眼,知她好学,眼底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却故意板着脸:“今日这活儿,你可没做过。”
丽娘闻言,眼中顿时有了神采。陈师傅平日极少动针,绣坊为请她教习,特意在侧院辟了住所,等闲活儿计请不动她。
丽娘手脚麻利地将散乱丝线归置整齐,捧着线盘,随师傅进了屋。
只见陈师傅取出一张半透明的油素纸,覆于光洁的缎面之上,纸下早已用细墨勾出金龙轮廓。她指尖拈起炭笔,沿着那龙形精准而利落地定下几个关键点位,一条威仪初显的四爪金龙便已呼之欲出。
丽娘先是一愣又是一惊,刚要开口,师傅按着她肩膀看了看窗外,示意她噤声,“不可声张。”
陈师傅指尖拂过金光流转的丝线,低叹:“四爪金龙……乃京中亲王规制,寻常绣坊碰不得的。若非贵人府邸急缺人手,这等差事也轮不到咱们。”
丽娘听得一顿,轻声问:“京城的绣坊,连金龙都绣不及么?”
师傅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司衣局专供皇亲贵胄,绣娘成百上千,可若遇上‘贵人’们的私活儿——”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总有些暗地里的门道。”
丽娘点头听师傅慢慢讲解金龙的绣法,手指轻抚过缎面,只觉触手生凉。这料子是御赐的云锦,靛青底子配金线,专用于亲王贵胄的常服,寻常绣坊连见都见不到。
陈师傅捏着针尖低声道:“金龙鳞片须用‘双丝线’——金线裹银芯,日光下才显层次。” 她捻起一根金线对着光看,忽然指尖一顿,目光幽幽:“这金线看着亮,沾了血就黑了,洗不掉的。”
丽娘手上动作微滞,抬头见师傅已移开目光,只当是说绣活需得仔细,又忽而瞥见师傅针线筐角落里,露着个银质针筒的边角,上面似有极小的刻痕,像是个 “尚” 字,旧得发乌,想来是师傅年轻时用惯的物件,便没再多看。
金龙的双丝线针法她还第一次见,小县城并无什么机会做高规格的衣制品。陈师傅年纪大了做久了眼晕,就叫丽娘来动手,她只在一旁提点。
窗外日头渐斜,针脚在缎面上叠出细密的影子。
丽娘捏着针,指尖在龙鳞处穿梭,陈师傅扶着绣绷在旁盯着,忽然抬手按住她的手腕:“这里线劲松了,得再紧半分。”
“薛丽娘!州府来的信!” 伙计的声音在院外响起。
两人同时抬头,丽娘手一抖,针尖差点戳到缎面。陈师傅先松了手,沉声道:“去看看。” 丽娘放下针,跟着师傅快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