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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葡萄架下的坐标 ...

  •   火车在小镇边缘慢下来,像是一口气吐到尽头。站名牌上写着:La Treille。字母被常年的海风磨得发亮,月台顶棚爬满葡萄藤,叶影把下午的光切成一块一块。

      我一下车,就闻到了盐和青草混在一起的味道——这座城的名字来自葡萄架,但它真正的脉搏在水上。站外是一条朝港口缓缓倾斜的街,石板路缝里渗着潮气,鞋跟踩上去,像轻轻敲了一面很薄的鼓。

      +02:00,19:40,6F。
      我在心里把这三个坐标又默念了一遍。

      小巷深处有一家还在经营的胶片店,门上挂着一只老式黄铜铃。我推门进去,铃声清脆,像从很远的地方掉下来。

      “Bonjour?”里间帘子被掀开,一个银发的女人走出来,系着褪色的围裙。她看见我手里的胶卷筒,点了点头,像在问我是不是懂得这里的语言。

      “我想找一件寄存的东西。”我用不太熟练的法语开口,又改回中文,“可能存得很久了。名字不一定能查到,但有一个记号。”

      她没有露出意外,只是侧身让开,示意我跟她进里间。暗房的药味把我一下拉回了北站的那扇门后——显影不过七分钟,过则毁。墙上也有类似的手写字,只是字体更圆,尾笔收得更温柔。

      “你要找的‘记号’是什么?”她用英文问我。

      我把从相纸里挑出的那张微胶片复印件递过去,指着边角浅得快看不见的字母:“A-2131 / Phase F / SJ。还有——La Treille,19:40,6F。”

      她的目光在“SJ”上停了半秒,像在记忆里翻了一页。随后,她走到最靠里的木柜前,掀开第三层,一个个布袋像安静的小兽睡在里面。她数到“六”,又从最靠右的口袋里摸出一个扁平的牛皮纸封,封口处贴着葡萄叶形状的蜡封。蜡封上压着两个字母:SJ。

      “这个袋子,”她说,“十六年前,有人托我保管。留下的口令是:‘海的尽头不在地图上。’”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上:“它在回声里。”

      她看了我一眼,把袋子递过来:“那就是你的了。”

      我们谁也没有问“谁”把它留下。很多年里,人们把名字交给机器,把秘密交给陌生人——后者往往更安全。

      我在店里拆开牛皮纸封。里面有三样东西:
      一支小小的录音笔,老式却完好;
      一枚指尖大小的金属圆片,像缩小的脉搏仪;
      和一张手写的便条,纸角被海风磨得卷起来。

      录音笔一按,“咔”的一声清脆响动之后,熟悉的鸟音从喇叭里冒出来:

      “风灰,”它先叫了自己的名字,像在向不确定的世界报到。接着是细小的人声,像是把风塞进了嗓子里说话——辨不出性别,却温柔到近乎克制。

      “锚点公式:海声 + 心率。
      吸四拍,停二拍,呼六拍。
      把你的心跳带到六号的节奏,等到十九点四十,海会把路给你看。”

      录音停了一秒,像在观察我的呼吸,然后又补了一句:

      “如果你听见这段,说明线路没有被完全删除。别把海整个搬走。我们只把脚放进去。”

      我把金属圆片夹在指腹。它像一只安静的虫子贴住我的皮肤,过了几秒,传来极轻微的脉动——每分钟大约六十到七十二次之间,如果我把呼吸跟它对齐,胸腔就会像潮水一样有规律地起落。

      便条的字很简短,每一个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走回来:

      “6F=六号码头(F=Flux,涨潮)。
      十六日,十九点四十,葡萄架的阴影碰到系缆桩。
      站在阴影里,听。”

      我合上录音笔,谢过店主。她打开门时说了一句:“那天的风向如果转南,你不用害怕。南风会把人送回家。”

      我随身只带了一个浅蓝色的布袋。沿着坡道下去,港口像一片展开的金属,水面把天整个端起来。六号码头在靠东侧,系缆桩漆着白色的“6”,旁边真的画着一个小小的F,大概是工人涂上去便于辨认。再往前是低矮的防波堤,石头被水磨得圆,脚底有盐。

      我在码头走了一圈,确认十九点四十前太阳的移动——葡萄架投下来的阴影要从广场的边角一路滑到六号桩这里,刚好在那个时刻碰上。有人用粉笔在地上写了几个没有连成句子的字母,风一吹就散。我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孩子随手画的,还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我。

      傍晚,海鸥开始尖叫,像有人在空中拉扯薄布。港口的钟敲了七下。风向从西转到西南,味道变暖,盐味里混了青草——店主说得没错。

      我把录音笔调回那句呼吸提示,握着金属圆片,让心跳慢慢和它对齐。吸四拍,停二拍,呼六拍。胸腔像把一把合页很久的门,试探着开合。

      十九点三十九分,葡萄架的影子爬到了广场石砖的最后一格。
      十九点四十分,它像一条整齐的刀锋,碰到了“6”的白漆边缘。

      我站在阴影里,耳朵里的世界变得非常干净——先是海,后是风,最后是一些被风带来的更细的声音,像用指甲刮过玻璃又很快放开。

      “小姑娘。”
      我听见那句足以把人推回原点的话,“别把海整个搬走。”

      声音从哪里来?不是录音笔。那是现场的空气。
      我没有睁眼,而是让呼吸继续落在金属圆片的脉动上。那声音没有再说话,像在确认我是否站在正确的位置。

      我睁开眼时,葡萄架的影子已经越过了“6”,落到桩子的另一面。码头边的水纹一丝一丝地贴着岸上来,像有人用梳子顺着海的头发。我低头看见系缆桩的金属上,有一道很浅的刻痕——SJ。

      那不是新刻的。盐在刻痕里留下了白,像一道被风填满的裂口。

      我用指尖轻轻按了一下,像摸到另外一条时间线。远处的汽笛响了,像某种不言自明的确认。南风把我的头发往后吹,吹出了一条可以站稳的路。

      锚点成立。

      我收起录音笔,沿着港口慢慢往回走。La Treille 的夜一点点落下来,街边小酒馆亮起了橙黄色的灯。有人在门口搭起一架葡萄藤,叶子上挂着白灯,像被摘下的星星。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顾节发来的两句话:

      “别在联网设备上记。
      如果你听见了什么,别立刻回头。”

      我看着那两行字,忽然想起他今早端过来的那杯茶。热气已经散了,但杯口留着一圈淡白。人会在很多细节里努力不让别人看见他的恐惧。

      我没有回消息。我把金属圆片又贴在指腹,感受那一点点坚持不懈的脉动。南风吹过来,葡萄叶子的影子又一次落在我的肩上。我知道,明天我该站在防波堤更靠外的地方——在那里,海声会更干净。

      La Treille 这个名字,在此刻,像一个被轻轻叫醒的人。它对我说:欢迎回家,或至少,欢迎你回到把脚放进海里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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