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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灰计划 ...

  •   合规巡检队来的那天,雨下得像一层薄薄的金属箔,贴在拱顶的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响。

      他们一身黑,胸前别着银色徽记,走路像量过步幅。每个月一次的例行抽查,据说只是看看导联是否定期校准、药品是否过期、日志里有没有缺页。可今天,他们带来了一个便携取证箱,像一只张开小嘴的乌鸦。

      “随机稽核:案例抽取、人员日志、私人物品安检。”领队说。

      我指尖不由自主地摸向制服内袋——那卷胶片安静贴在肋骨下,像一个不应该在这里呼吸的生命。

      顾节站出来,声音温和得近乎无害:“配合检查。删痕室三暂停十分钟。”

      他们一字排开,像在风口排队的旗。一个女队员走到我面前:“包和口袋。”

      我把抽屉里的安检棒、笔、口香糖放上桌,动作尽量缓慢,给自己脑子抢一点时间。那一瞬,我看见走廊尽头的应急灯在闪——灰蓝的光像海浪翻起。

      “内袋。”她说。

      我深吸一口气,伸手探进去。指尖触到纸的边缘,锋利而真实。我想起罗莎临走前的那句话:别把海整片搬走。然后,我把那卷胶片在掌心一转,压在身份证后面抽出来,递过去的,是一张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员工门禁卡。

      女队员挑眉:“另一侧。”

      我照做。另一侧只有一支润唇膏和一枚硬币。她扫了一眼,点点头,转身去看下一个人。我的心这才从咽喉里落回去,落出一声极轻的碰撞。

      巡检三十分钟后结束。领队盖章、签名、收起那只乌鸦。走之前,他和顾节短暂对视了一下,眼神里有一种不属于制度的东西——像相互确认的一段旧约。

      电梯门合上,空气重新发出人类说话的温度。

      “跟我来。”顾节只说了这三个字。

      他带我穿过档案馆的腹地,绕过一排排储存舱,最后停在北站旧月台的尽头。那里有一扇被灰尘遮住的门,门把上缠着两圈白布胶带,像一条被缝过的伤口。

      “以前这里是暗房。”他说,“很久没人用了。”

      门锁锈住了。他用肩膀顶了一下,门应声而开,扬起的灰尘在光里漂浮,像一群无声的昆虫。

      暗房的味道独特:药水、纸张、久置的潮气。墙上还挂着一张褪色的操作流程图,最后一行字是手写的:显影不过七分钟,过则毁。

      顾节没开灯,只用手机的冷光扫过台面,指向角落的一台小型扫描器:“如果你有不该带在身上的东西,现在可以留下来。”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谁都没提“胶片”两个字。那是最稳妥的默契,或最危险的信任。

      “顾老师,”我说,“A-2131是什么?”

      他的眼睛像被一瞬间的光切了一下,随后恢复平静:“一个旧计划。和你无关。”

      “风灰计划?”我不依不饶,“你知道我检索过。”

      他沉默了一瞬,像在衡量应该在何处把真相放回袋子里。“别在系统里留下指纹。”他说,“资料层的每一次敲击,都有人数着。”

      他转身要走,临出门前补了一句:“如果你非要看,去看不联网的东西。比如,纸。”

      门又合上了,轻得好像他从未来过。

      我站在黑里,听见自己的呼吸。一只看不见的时钟在暗房里滴答。我把那卷胶片从内袋里取出,放在手心。纸像一条细小的鱼,沿着掌纹游。

      我把胶卷推入扫描器的槽口,旋钮从零调到二。屏幕亮起一条幽蓝的线,像在深海里摸索的渔灯。影像一点点显出来:港口、树、薰衣草、小女孩和灰色的鹦鹉——我六岁的笑,在一片水银般的光里。

      我放大第三张的边角。那行“海的尽头”的法语字句依旧清楚。更靠内侧,我看到了上次没注意到的一组浅刻印:A-2131 / Phase F / SJ。

      我屏住了呼吸。A-2131,Phase F——风灰阶段。SJ,谁的缩写?我的名字在系统里一直是全称,“苏槿”。“SJ”这个缩写,只出现过一次——体检时的编号标签,贴在我手背上,护士随手写的。

      扫描到第五张时,屏幕出现了微弱的雪花点。不是机器噪声,而是影像上自带的颗粒,像刻意做出的“遮蔽”。我把对比调低,再调低,雪花后面像是有一道更浅的文字,细得像发丝。

      我把屏幕亮度压到最低,侧过眼睛用余光看,那些字像悄悄浮起来:

      “返回协议:潮汐十六日。若见此影,按图寻岸。”

      旁边有一枚几乎看不清的箭头,指向照片的右下角。那个角落里有一块突兀的深色。我指腹轻轻摩挲,触感粗糙,不像普通的相纸。我把小刀沿着边缘挑开,里面竟然藏着一条更细的微胶片,薄得像一片被风吹起的翅。

      我把微胶片放到扫描器上。几秒钟后,一张极简的地图出现在屏幕上:一座海边小城的轮廓线,被一枚小小的叉标记着。下面只有一个词:“La Treille.” 还有一行数字:+02:00 / 19:40 / 6F。

      城市名陌生而又熟悉,像你在梦里喊过几次却从不在醒来后记得的名字。我用指尖在人造纸上的字母上一下一下划过去,像抚摸某种柔软的骨骼。

      暗房的门忽然“咔哒”一声,有人从外面拧了拧把手。我条件反射地关掉屏幕,把微胶片塞回相纸,再把整卷胶片塞进裤腰和衬衣之间的缝。门没有被推开,走廊上有人低声说话,脚步远去。黑里重归沉寂。

      我靠在墙上,心跳逐渐从耳边退回胸腔。呼吸平稳下来后,我重新开机,把那几行字抄在掌心:La Treille,+02:00,19:40,6F。墨迹渗进纹路,像刻进皮肤的潮汐表。

      回到上层,窗外的雨停了,穹顶像被擦拭过。大厅里站着一个小女孩,个子不高,背着一个小小的书包。她旁边的男人看起来像她父亲,手里拎着一只盒子。女孩抬头看穹顶,眼睛黑白分明,让我想起照片里那双。

      我走过去:“需要帮助吗?”

      男人点头:“我们预约了‘合法遗忘’,想让她……忘掉一段事。只是一个画面,医生建议尽快。”他把盒子轻放在柜台上,“里面是她的……玩具。”

      女孩把盒子抱回怀里,摇摇头,小小的声音像从贝壳里传出来:“我不忘。我要记着风灰。”

      我愣了一下。男人皱眉:“别胡说。”

      女孩把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只灰色的毛绒鹦鹉。她把它举起来,认真地对我说:“它会告诉我怎么回家。”

      男人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努力把一段话吞回去。他压低声音:“她妈……前阵子走了。孩子老说这玩具会讲话,说海会给她路。医生说是代偿,建议我们……去掉这个触发。”

      我蹲下来,和女孩视线齐平:“风灰怎么说?”

      女孩想了想,学着鹦鹉的口气:“‘别把海整个搬走。’”

      那一瞬,我感觉到整个拱顶都向我压下来。世界在一层薄薄的玻璃后面,声音被滤掉了高频,剩下的低音像一条暗河在脚下滚。

      我把预约往后调了两小时,嘱咐他们先去楼下咖啡厅坐坐。男人走前,朝我深深鞠了一躬,像把什么东西托付给了一个并不相熟的人。女孩拉着盒子回头看我,眼睛里有一片被潮水刚刚退过的光。

      我回到咨询室,盯着屏幕发了很久的呆。La Treille——我打开内部不联网的地名索引,手指在翻页的节奏里找到了它:法国西海岸,一个旧码头和葡萄架子起名的小镇。时区+02:00。每天日落时的风据说带着盐和草的甜味。

      6F呢?第六层?六号码头?或是“六岁,F阶段”?我把所有可能记在本子上,像把一张看不见的网撒进海里,等它自己拖着鱼回来。

      傍晚时,顾节敲门,手里端着两杯热茶。他把其中一杯推给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说:“你今天很累。”

      “顾老师,”我按住本子,“风灰计划是做什么的?”

      他看着我,眼神里那条绷紧的线终于松了一点点。“你真的想知道?”

      我点头。

      “好吧。”他慢慢开口,“那是很多年前的一组试验,目标是——给无法承受失去的人,一个可以安放爱的地方。我们尝试用‘通用回声’建构情感锚点,用非个体化的声音和形象,去替代具体的人。”他顿了顿,“比如,一只会说话的灰色鹦鹉。”

      我的指尖发冷:“受试者是谁?”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茶杯推得更近了一点,让热气往上散。

      “计划后来失败了。”他说,“回声比我们想的更聪明,它们会回到最初来过的地方。它们不听命令,也不接受删除。于是我们把所有档案封存。A-2131,就是其中一卷。”

      “为什么封存?”我问,“是因为——它把海搬回来了?”

      顾节垂下眼,像在看一段仅自己可见的记录。“因为它开始指向具体的人。那不是‘通用’了。它学会了叫名字,也学会了给方向。我们所有的边界,都在那一刻变得没有意义。”

      他起身准备离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如果你真的要追,别在这里。去海边。去海的尽头。”

      门关上了。茶在桌面上冒着微小的雾。那雾像一层可以被手掌按出形状的云。

      夜里,我把那张暗房里抄在掌心的字重新誊到纸上。然后我订了去La Treille的票——明天晚上,19:40,六号站台。穹顶外的雨停了,玻璃上映着我的影子,像另一个握着相同秘密的人。

      关灯时,我听见窗外有一声极轻的拍翼。像是一只鸟,落在了谁的窗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风灰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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