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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玻璃罐子 ...

  •   车子驶离城市边缘时,悸满羽透过车窗看见最后一点霓虹灯光消失在视野里。那是2015年初夏,她刚过完十七岁生日不到三个月。
      父亲紧握方向盘,指节泛白,却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母亲——不,现在应该叫陈女士了——坐在副驾驶座上,专注地刷着手机,屏幕上不时闪过她新家庭里那个小男孩的照片。悸满羽认得那个背景,是市中心新开的游乐园,两个月前她曾在医院病床上小心翼翼地询问能否一起去,得来的只有父亲尴尬的咳嗽和母亲转移话题的敷衍。
      “小羽,你知道的,你的身体情况不适合在城市里生活。”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头,“栎海港空气好,节奏慢,对你心脏好。”
      悸满羽没有回应,只是将手悄悄按在胸口。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感受到那颗心脏正不规则地跳动着,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徒劳撞击栏杆的鸟。
      她先天性心室缺损,二岁确诊。从那以后,她的生活就被医院、药物和各种禁忌填满。她不能跑,不能跳,不能情绪激动,同学们背地里叫她“玻璃罐子”——易碎,且透明,仿佛谁都能一眼看穿她的脆弱。
      而父母的关系也随着她病情的反复逐渐破裂。他们各自归因——父亲说她出生那天就不吉利,母亲反驳说是因为父亲家族的遗传基因。争吵、冷战、分居,直到各自有了新的伴侣,新的孩子。
      “爷爷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但姑父姑母就住在隔壁街,有事可以找他们。”母亲补充道,语气轻快得仿佛在安排一次普通的暑期旅行,而不是遗弃自己的亲生女儿。
      悸满羽轻轻“嗯”了一声,将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她早就习惯了这种被当作麻烦的态度,就像一件不合时宜的礼物,被不断转手。
      车行五小时,沿途的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的房屋取代,最后连成片的田野也出现了,接着是海岸线。咸腥的海风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带着南方小城特有的潮湿黏腻。
      栎海港到了。
      与想象中破败的渔村不同,栎海港镇看起来相当繁荣,只是这种繁荣带着一种被时代遗忘的陈旧感。沿街的商铺招牌褪了色,行人步伐缓慢,老人们坐在家门口的竹椅上,目光浑浊地追随着他们这辆外来车辆。
      父亲的车最终停在一条窄巷前,无法再往前开。他们下车,从后备箱拿出悸满羽的行李——一个装着她全部重要物品的行李箱,和一大包医生嘱咐必须随身携带的药物。
      老家的房子是一栋二层小楼,外墙的白色涂料已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黑的水泥。门前的石阶缝隙里,野草顽强地探出头来。
      开门的是爷爷,一个瘦小干瘪的老人,他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悸满羽,最后定格在她苍白的脸上。
      “就是她?”这话是对着父亲说的,仿佛悸满羽不存在。
      父亲尴尬地点头:“爸,小羽就拜托你们了。”
      奶奶从厨房走出来,围裙上沾着油污,她甚至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瞥了一眼:“房间在二楼,自己收拾一下。吃饭每月交五百,水电另算。”
      没有问候,没有欢迎,只有明码标价的生存成本。
      母亲——陈女士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这月的饭钱。”
      悸满羽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托运的行李,主人正忙着与托运方讨价还价。
      父母只停留了不到半小时。临走时,父亲塞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是下个季度的生活费。
      “好好照顾自己。”他说,眼神却飘向巷口,仿佛迫不及待要离开。
      母亲给了她一个仓促的拥抱,香水味刺鼻。“有空我们会来看你。”
      谎言。悸满羽在心里默默地说,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像一个乖巧的木偶。
      车子发动的声音远去,最终消失在巷口。悸满羽站在二楼的房间窗前,看着这个陌生的小镇。天空是灰蓝色的,低低压下来,几只海鸟嘶鸣着飞过,带来海风咸湿的气息。
      她的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床、一个书桌和一个衣柜。墙壁上有深深的水渍,角落里结着蛛网。她打开行李箱,最先拿出来的是药盒,里面整齐排列着各种颜色的药瓶——□□、利尿剂、抗凝药...它们是维持她生命的必需品,也是她与正常世界永远隔着一层玻璃的证据。
      “玻璃罐子小姐。”她轻声自言自语,想起初中同学给她取的外号。
      晚餐时分,她走下楼梯。爷爷奶奶已经坐在桌边,姑父姑母也来了——他们是来拿钱的。
      “转学手续都办好了,栎海中学,高二三班。”姑父一边扒着饭一边说,“学校知道你的情况,体育课不用上,其他照常。”
      姑母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听说你成绩不错?保持住,别给我们丢人。你爸妈给的生活费只够最基本的花销,别想着乱花钱。”
      悸满羽安静地吃饭,米饭粗糙,鱼肉有些腥,但她还是小口小口地吃着。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微弱地抗议着,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反正要嫁人。”爷爷突然开口,“要不是看在你爸妈给的生活费份上...”
      奶奶用筷子敲了敲碗边,打断了他的话。
      悸满羽明白了,她在这里的存在,只是一场交易。她是被父母用钱寄存在这里的麻烦,而亲戚们则是看在钱的份上才接收这个麻烦。
      那天晚上,她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窗外陌生的声音——远处海浪的呜咽,近处昆虫的鸣叫,还有楼下电视机里传来的方言对话。
      她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屏幕干净得可怕。没有未读消息,没有未接来电。她在城市里的同学大概已经忘了她,而父母...她点开母亲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半小时前发布的——她和她的新儿子在游乐场的合影,配文是“我的小勇士今天第一次坐过山车,勇敢!”。
      悸满羽关掉手机,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
      她记得六岁那年第一次做导管介入手术,父母在手术室外等候。当她被推出来时,他们一起冲上来,母亲亲吻她的额头,父亲紧握她的手。那时他们的手是温暖的,眼神是关切的。
      是什么改变了?是无数次深夜急诊消耗了他们的耐心?是高昂的医疗费用压垮了他们的爱情?还是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个病弱的女儿将是一生的负担?
      她不知道答案,只知道结果——她被抛弃了,像一件不合格的产品,被退回到原产地。
      第二天清晨,悸满羽被胸口熟悉的闷痛唤醒。她摸索着服下药,靠在床头等待药效发作。窗外,朝阳正从海平面升起,把整个世界染成一种虚假的金色。
      她慢慢走到书桌前,翻开日记本。那是她多年来的习惯,记录每一天的身体状况,像一份给医生的报告,也像给自己生命的交代。
      “2015年6月12日,栎海港。心率102,有早搏。天气阴,气压低,不适感明显。”
      写完这行字,她停顿片刻,又加了一句:
      “在这里,我像一个透明人。”
      的确,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爷爷奶奶除了叫她吃饭,很少与她说话。姑父姑母再次登门,是为了确认父亲的生活费是否准时到账。
      她尝试走出家门,探索这个小镇。栎海港很小,只有几条主要街道,一家医院,一个菜市场,和一条长长的海堤。人们用好奇而审视的目光看着她这个外来者,然后交头接耳。
      “就是悸家的孙女,有心脏病的那个。”
      “父母都不要了,扔给老人家。”
      “听说活不过二十岁...”
      低语像无形的针,刺穿她单薄的衣衫。
      她最喜欢去的是海堤。站在那里,能看到无尽的大海,灰蓝色的海水永不停歇地拍打着礁石。海风很大,吹得她几乎站不稳,但也吹走了些许胸口的闷痛。
      有一天下午,她坐在堤坝上,看着远处的渔船归港。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胸口炸开,她呼吸急促,眼前发黑。她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急救药,塞进舌下。
      药效来得缓慢,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她紧紧抓住冰冷的石栏,感受到生命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失。如果就这样死了,会不会有人真心为她哭泣?父母也许会流下几滴愧疚的眼泪,然后继续他们各自的新生活。这里的亲戚则会松一口气,终于摆脱了这个麻烦。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地笼罩着她。
      当疼痛终于退去,她虚弱地靠在栏杆上,汗水已浸湿衣衫。夕阳西下,海面被染成血色,美得惊心动魄。
      她慢慢走回那栋小楼,在进门之前,仔细拍掉身上的灰尘,整理好表情。没有人问她为什么脸色比平时更苍白,没有人注意到她走路时的虚弱。
      晚餐时,姑母提起:“开学就是高二下学期了,抓紧学习,争取考个好大学。你爸妈说了,只要你考上大学,学费他们会出的。”
      悸满羽安静地点头,心里却明白,那不过是父母为了减轻愧疚感的空头支票。
      晚上,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里面的女孩——苍白,瘦弱,眼睛大而空洞,像两个没有尽头的黑洞。她伸出手,触碰镜面,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玻璃罐子。”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
      然后,她做了个连自己都惊讶的动作——用拳头轻轻敲击镜面,很轻,不至于碎掉,但足够让指尖感到疼痛。
      这是她来到栎海港后,第一次尝试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系,即使只是通过一面镜子。
      窗外,远处隐约传来吉他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却为这沉寂的夜晚增添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悸满羽不知道的是,那吉他声的主人,将在几天后闯入她封闭的世界,成为她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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