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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咸涩之晨 ...

  •   天光未亮,一种不同于城市喧嚣的嘈杂便撕破了栎海港的寂静。
      不是车水马龙的引擎轰鸣,而是低沉悠长的船笛,像某种海兽的呜咽,穿透薄薄的窗玻璃,搅扰着本就浅眠的神经。紧接着,是海鸥尖锐而执拗的鸣叫,盘旋在港口上空,伴随着楼下隐约传来的、用浓重方言快速交谈的声音——渔夫们正在码头边争论着当天的渔获价格,或是传递着某个关于天气或潮汐的消息。
      悸满羽就是在这一片混杂的声浪中,极不情愿地从破碎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着,带着熟悉的闷胀感。她蜷缩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它们在水汽浸润下,形状仿佛一颗扭曲的心。窗子很小,框住一片铅灰色的、蒙蒙亮的天空,潮湿带着咸腥气的海风从窗缝钻进来,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她皮肤天生白皙,是那种缺乏血色的、近乎透明的白,像上好的东方瓷器,光洁细腻,却也因此将眼下的淡青与唇色的浅淡衬得愈发明显。长期的病痛抽走了她应有的红润与活力,只留下一种脆弱的、易碎的美感,如同陈列在玻璃展柜里,面部轮廓清晰优美却了无生气的陶瓷娃娃。
      在床上静躺了许久,直到那阵心悸稍稍平复,她才慢吞吞地坐起身。动作很轻,仿佛稍一用力,这副躯壳就会散架。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陈女士”发来的消息,大概是例行公事的询问,或者又是她新家庭那个男孩的照片。
      悸满羽只看了一眼,没有点开,直接长按电源键,看着屏幕彻底暗下去。世界瞬间清净了许多,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海港协奏曲。
      她挪到窗边那张老旧的书桌前坐下,手肘支着冰凉的桌面,任由清晨的风拂过她散落的发丝。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需要时间来重新拼凑起面对新的一天的勇气和精神。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缓缓起身,从那个标记分明的药盒里,取出今天份的药片。没有水,她直接干咽下去。苦涩的味道迅速在舌根蔓延开来,尖锐而持久。她微微蹙了蹙眉,随即又松开。习惯了,身体的苦楚和舌尖的苦涩,都是她生命里习以为常的背景音。
      楼下传来碗碟碰撞的声响,爷爷奶奶已经起床了。尽管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但寄人篱下的自觉,让她还是想尽量维持表面的礼貌。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睡裙,准备下楼看看能否帮忙准备早餐。
      木制的楼梯有些年头了,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她刚走到楼梯拐弯处,还没来得及完全走下,奶奶那带着明显厌烦的抱怨声就清晰地传了上来:
      “哎哟,你说这一代的孩子身体就是娇弱的很呢!风一吹就倒,药比饭还吃得勤快。要我说呀,根子上就不行,她妈肚子里就怀不出什么好东西呢!”
      话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耳膜,直抵心脏。
      姑姑正在灶台边熬着海鲜粥,闻言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并未反驳。直到她的余光瞥见了僵在楼梯半途的悸满羽,神情才略微惊慌了一瞬,急忙用眼神示意奶奶闭嘴。
      坐在桌边看旧报纸的爷爷头也没抬,只是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混不在意地说:“听到了就听到了呗!本来就是事实,还怕人说?”
      悸满羽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柔软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勉强压下了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她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最终,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完剩下的台阶。
      “爷爷奶奶,姑姑,早上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刚起床的微哑,客气而疏离。
      气氛瞬间变得古怪而凝滞。奶奶有些尴尬地转过身去搅动锅里的粥,姑姑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含糊地应了声“起来了”,爷爷则依旧盯着他的报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一顿早餐就在这种零星碎语和刻意回避的沉默中结束了。粥里的海鲜腥气似乎比往常更重,萦绕在鼻端,让她有些反胃。
      姑姑放下碗筷,像是想起什么,说道:“下午让你姑父带你去学校,办理入学手续,领书和校服。记得好好谢谢姑父。”
      悸满羽轻轻点头。
      下午,姑父骑着他那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摩托车载她去了学校——栎阳中学。校名普通,一如这个小镇。
      雨水不期而至,淅淅沥沥,将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摩托车的引擎声混杂着浓郁的汽油味,在海风与鱼腥味中显得格外刺鼻,一股脑地灌入鼻腔,让她本就敏感的身体更加不适。
      在教务处,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老师接待了她。查看了她从城里转学过来的成绩单后,老师脸上露出些许赞许:“悸满羽同学是吧?成绩很不错,在班里要保持住啊。我们栎阳中学虽然比不上城里重点,但学习氛围还是很好的。”
      老师语气和蔼,带着师者惯常的鼓励。悸满羽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并未多言。她像一株含羞草,稍稍触碰,就会紧紧闭合自己的叶片。
      老师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沉默寡言,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告诉她班级在高二六班,让她自己去教室。
      抱着刚领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新课本和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蓝白色校服,悸满羽走出了教务处。教学楼走廊因为下雨而显得有些昏暗潮湿,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灰尘和少年们蓬勃汗液混合的复杂气味。
      此时正是课间,走廊上挤满了人。喧哗、笑闹、追逐打闹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来,冲击着她的耳膜。陌生的环境,密集的人群,嘈杂的声浪,一切都让她感到窒息般的不适,胸口那股熟悉的憋闷感又隐隐浮现。
      她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指示牌并不清晰,她不确定高二六班究竟在哪一个方向。这一层楼的学生们似乎彼此都很熟悉,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或者串着班级。她这个穿着略显宽大新校服、面容陌生的女孩,突兀地站在这里,很快吸引了一些目光。
      尤其是几个靠在栏杆旁的男生,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她苍白的肤色,清晰优美的脸部轮廓,以及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脆弱疏离感,在这种小地方的中学里,确实算得上惹眼。
      “哟,新来的?”一个男生吹了声口哨,带着戏谑。
      “长得挺漂亮啊,哪个班的?”另一个附和着,几人互相推搡着,似乎想上前搭讪。
      悸满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避开这些令人不适的视线。然而,就在她转身想尽快离开时,背后一个男生被同伴猛地一推,踉跄着直直朝她撞了过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砰!”
      一声闷响。
      怀抱里的书本散落一地,被溅起的雨水迅速洇湿。她整个人被那股不小的力道撞得向后倒去,后背重重地磕在冰凉的铁质连廊栏杆上,钝痛瞬间从脊椎蔓延开。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想必是摔倒时崴到了。
      雨水顺着栏杆流淌,浸湿了她单薄的外套,冰冷的触感渗透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几个闯祸的男生见状,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互相使了个眼色。
      “快走快走,别被‘地中海’(指教导主任)逮到!”
      “她自己没站稳……”
      几人低声嘀咕着,竟没有一人上前扶她,也没有一句道歉,就像躲避什么麻烦一样,迅速混入人群,消失不见了。
      周围有人投来好奇或同情的目光,但并没有人立刻上前。悸满羽尝试着自己站起来,但脚踝的疼痛和后背的撞击让她一时使不上力,加上心脏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和疼痛而加速跳动,带来一阵阵心悸和眩晕。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世界仿佛蒙上了一层毛玻璃。
      就在她咬着下唇,努力压抑着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无助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那只手很好看,手指纤细修长,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在虎口和指腹处,能清晰地触摸到一层细微的薄茧,带着一种粗糙的、富有生命力的质感。
      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雨水浸得她视线有些模糊,只能看清一个高挑的身影轮廓。对方比她高不少,穿着同样蓝白色的校服,但似乎更合身利落。头发较短,在脑后扎了一个小小的、清爽的发揪,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和颊边。
      “需要帮忙吗?”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海风吹过贝壳发出的微鸣。
      那只带着薄茧的手,就那样稳定地、不容拒绝地悬停在雨中,等待着她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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