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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圆月普照照万里 ...

  •   我开始努力把碎裂的生活拼凑回平淡平静平凡日子的样子。
      新年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回了一趟爷爷家,爷爷奶奶已经老的不像样子了,见我回家很是惊讶。
      “柳,弟弟他们怎么没回来呢?”奶奶端着大碗茶给我,像招待客人一样热情招待着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孙女。
      奶奶比爷爷小十岁,女人更不显得老,但还是老了。奶奶的皮肤已经没有一点美感,不光滑不细腻,很皱很松散,耳旁两颗金坠子似乎已经要把她的耳垂往下坠断了,罗丹篆刀下的欧米哀尔是老妪共同的影。
      “弟弟在读书。”我站起身搂着她愈加佝偻的身子,现在的我很难像小时候一样和她十指相扣,同床共枕了。
      但我依然爱他们,就像他们曾经爱我那样。
      奶奶踱着步进厨房烧饭,她一如既往一样什么都不让我做,就让我坐着跟爷爷聊天。
      “小叶呢,这次没跟你一起回来?”爷爷坐在我的对面,瘦的连袄子都显得透风。
      “小叶。小叶他在出差。”我没有说实话,他们太老了,老到不应该再为我担心。
      我和叶先梸在入职后就互相见过家长,叶先梸有个庞大的家庭。都是土生土长的南城人,他的爸妈都是事业有成的企业老板,他们同辈和上一辈的亲戚也都是职工干部。
      他爸爸在生活上也带给我们许多帮助,怕我们租房子住不习惯,给叶先梸买了房子让我们一起住。我在贺得的时候也常常主动帮我兜底完成营销任务,带我们参加企业家私下的聚会,帮我推介贺得的葡萄酒,他常说:“我家小子的女朋友像他妈年轻的时候。”
      他妈妈是个雷厉风行的时髦女郎,姜黄色挑染的长卷发和牛血红的大红唇,我听阿姨说的最多的一句话,都是在饭点,他们两个各自有饭局,她会拥抱一下我对我说:“程柳小朋友,你们出去吃,我和你叔去忙了。”然后往我的卡上打两千块,我也藏不住得高兴去拥抱她,然后叔叔阿姨成双成对得出门,次次如此。
      叶先梸总是不满,他想要的是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可是人的时间哪里能全由得了自己。
      “我是真喜欢去你爷爷家吃饭。”每次我跟叶先梸回去看爷爷奶奶的时候,奶奶总叫我喝点自家酿的米酒,回去的路上都是叶先梸开车,他启动车子后的第一句总是这话。
      “合家欢乐呢。”叶先梸放着一首《花好月圆夜》一直到家。
      他想要的,不是我想要的,我也给不了。
      我想要的并非是吃饭。
      而是有钱吃饭,这太重要了。
      我的爷爷奶奶在县城边缘的一角,把我的爸爸托举了出去,让他能在南城立足,靠的是姑姑选择了能包分配的中专让爸爸去读高中,她遗憾埋怨了爷爷奶奶一辈子;靠的是爷爷在水厂当了一辈子送水工,赚钱攒钱供出的一个大学生。
      吃了午饭,奶奶坚持不让我收拾碗筷不让我洗碗,我躺在躺椅上侧着闭目休息。
      “柳,回楼上睡。”爷爷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这里有风过,等下生病咧。”我刚入睡又惊醒,坐直了对他们说:“爷,我躺会。等下就要回南城了。”
      “这就走了。”奶奶转头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去,喃喃道:“买点香干给你带走。” “买点香干。” “你和弟弟都喜欢吃。”
      我又躺下,爷爷给我拿了一件大衣盖着,奶奶又一步一步往外走去,去买香干,老人家总不让我空着手走。
      而我也没有空着手来,我给他们带了很多苏沃回礼的果干和坚果。幸运的是他们的牙齿健康,晚年生活在口腹之欲上总不会太遗憾。爷爷看着我带来的礼物:“西北兰城,古代是流放罪犯的地方。”他敲了一颗纸皮核桃,边嚼边说:“这地方,不好。”
      我闭着眼,蜷着身子:“西北好。”
      西北好。
      这时候,奶奶带着两袋香干回来了,又包了一盒土鸡蛋让我带给程诺,他们每个月都要寄鸡蛋到南城给程诺,这是他们对遥远省城里的孙儿的疼爱,和对自己年老了没能帮助妈妈带程诺的无声致歉。
      “柳啊,不要紧的慢慢开呐,到家给奶奶打电话哝。”奶奶站在我的车窗旁,爷爷站在大门口朝我挥手:“柳啊,有空再回来,带小叶一起哈。”
      他们就站在河岸对面,看着我开车驶出了老家的桥。
      我开出了他们的视线之后,靠边停车。我扶着方向盘,没来由的突然好难过,悲伤的情绪还没上浮眼泪就已经落下。
      我又哭了,这些日子我总这样。
      这日子好没劲儿。
      为什么流眼泪的人总是我,为什么总是我对这失序的日子无计可施,为什么被留下的是我,为什么偏是我得不到爱。或者更严谨些,为什么不能更爱我些?就像不能说爷爷奶奶不爱我,只是更爱弟弟,就像阿琴和爸爸一样,他们对我的爱总少一盒鸡蛋。
      我几乎觉得自己要被悲伤蚕食干净,打开车窗深深呼吸,一口一口吸食着寒潮带来的冷气,让我的情绪得以平复,可我还要开车上高速,还得往前开。
      失控的日子已经是常态了。
      最起码的车子不能失控,我还握着方向盘。
      假期的最后一天,高速堵得厉害,等待的时候按正常的抵达时间给老人家回了电话,而等我真正到南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天已经黑透了。
      “季轶,吃了吗?”我给季轶打电话,还欠着他一餐饭,等我上班忙起来,更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可以吃饭。我在单位,刚忙好。” 季轶答得飞快。
      我问:“是二院吗?”他答:“是。”
      我问:“我现在来接你?”他答:“到了给我电话。”
      电话那边有人着急地喊医生,他一下把电话按掉了,我搜了二院的位置,往他那儿开去,孟自徕的婚房就在那附近。
      去二院的路要开四十分钟,可我刚上高架就被堵了半小时,我给季轶发信息说:“堵了,要晚半小时。”
      而等我开到二院已经是再一个小时以后了,季轶没有回复信息,我坐在车里等他,给他电话也是无人接听,又过了二十分钟,我下车去急诊找他。
      医院在我的印象里永远是冷色调的,是永远没有节日欢腾的,是一踏入消毒水的味道,是我看到急诊室里患者躺着不声不响,旁边的家属撕心裂肺的眼泪。
      刚进来我就瞧见季轶了,他穿着皱着领子的几乎快透明的白大褂,跟另外几位同样穿着熨不平的白大褂的医生,他走过来对我说:“别怕。”又匆匆走了。
      我不是害怕。
      我不断调整自己的呼吸,转过身去对着墙,捂着嘴低声任凭泪流。因为,苏为也曾这样躺在冰冷的床,然后变成一个小小的盒子,被埋在飘雪的兰城。
      到底我还要再记起苏为多少次。
      直到身后有人拍着我的后背,我知道是季轶。
      我才反应过来我哭的太大声了,我多次张嘴却发出不完整的音节,想告诉季轶,给我一点时间哭一下,稍等我一会,可我只是哭,发不出声音。
      我把额头抵在贴着瓷砖的墙上,好像我在哭别苏为,季轶就站在我身旁身体靠着墙,直到我感觉脑袋发胀,眼眶发疼,眼泪停止,再也发不出来哭声的时候,他转过身:“走吧。”
      我看着已经换下白大褂的季轶,用力闭上了我的眼睛,咽下一口气,深呼吸,对季轶点了点头。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苏为这样痛哭。
      我带着季轶去了附近的大排档,把菜单交给他。
      “让我缓一缓。”我喝了一杯热水,揉着太阳穴,闭着眼睛,我想我现在一定很难看,眼睛鼻子,又红又肿:“我去趟洗手间。”
      我用冷水洗了把脸,出来以后去前台预付了一千块,跟收银小姐说,等下多退少补。我回到饭桌的时候菜已经上了一些,季轶没有动筷子,只是双手交叉撑着桌子上。
      “小柳,先喝粥。”季轶替我搅拌好递到跟前,我接过:“失态了,刚才。”
      大哭了一场,可为什么饭菜还是鲜香美味。
      “我博士毕业在急诊三年了。数百个人在我面前死去。上一秒病人已经好转,下一秒就无力回天。这种事情我几乎天天在面对。一开始,我也会难过。可这里是急诊。我要做的是用最高的效率给其他患者活下去的机会,渐渐的我发现我开始没有感觉了,我太清楚了这是我的工作。”
      季轶给我铲了一勺凉拌的香干马兰头,他说这个好吃,接着又说:“今天我发现看见你崩溃大哭,我想起了我老师。”
      我咬着滚烫的生煎,低着头。
      季轶接着说:“我人生里第一个送走的人是我老师。如师如父,前一天我们还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后一天他女儿打来电话,说老师出事了。”
      他的语调也变了,我抬头看他,眼眶泛红:“他离开之后,我站在殡仪馆告别厅他面前我也哭。可是他的女儿总说我不难过。”季轶深吸了一口气,把头低了下去。
      没有人说话了。等季轶再抬头的时候,死死抿着唇,垂着眼睛,手上的勺子不断翻动热粥。
      我把头扭开看向窗外,不再看他。
      夜已深,南城的晚上车子依旧川流不息,外头早已经灯光点点,照的月亮都黯淡,就像点在高处一盏高架上不明亮的卤素灯。
      半晌,我说:“活着的人要好好活,我相信你比我懂。”我吃了一口蛋糕,又说:“悲伤的情绪总会卷土重来,但是我们还是要活着。”我的话讲得乱七八糟,没了逻辑。
      只要还活着能扛着,就没问题的。
      接着,季轶也去洗了把脸,回来他问:“小柳,你明天什么时候的班。”
      “明天开始会很忙,大概三班倒到春节前物流运力变低的时候吧。”我切了一小块白脱奶油蛋糕给他。
      季轶接过蛋糕,只是铲着并没有入口:“行。工作重要。”他又说:“前台说你把钱都付了,这下连个约你出来的理由都没有了。”
      那场景下,我被雷劈了一样。
      我突然觉得自己又走在和叶先梸从前的老路上,下一步就是把生活和工作之间又变成充满无奈妥协的的零和博弈。
      我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就直白的说:“之后没空约你了。”拒绝人要快,才显得真诚,但凡迟一秒,就多了些故意推脱的味道。
      季轶嘴角含着笑,看着我:“好。”
      吃了饭,我送季轶回二院,我拎出后备箱里的一袋香干给他:“我奶奶买的香干,你带走。”
      “我不会烧菜。”
      “我也不会。”
      我不再强人所难,拎着一袋香干送到孟自徕家中,她和老林还在旅游,我把香干挂在她家门口,能被好好烹饪总比烂在我家冰箱里发毛来的好。
      南城又飘雨了,丝丝雨水。
      这个冬天一日赛一日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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