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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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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男子平静的神情终于多了一丝波澜。
喻明川面色不变,她早已料到文涯必然会问到这件事,也知晓对方性情温和,大抵不会因为自己的僭越产生太强烈的反应。这个银环,是复活文涯必要的契约物,却也是她出于私心的一步试探。
“哦,我需要解释一下,这个其实是和灵宠缔结契约的契约物。”她看向男子脖颈上扣着的银环,从容道,“毕竟,严格来说,人死不能复生,如果只是修补残魂、将魂魄强行归位于你的身体,我恐怕要遭天谴,所以我结合几种宗门内的秘法,钻研了一些旁门左道才得以成功,但代价是……你恐怕要作为灵宠在世间留存。”
男子摸了摸下巴,狭长的眼眸中多了复杂之色:“也就是说……现在,我是你的灵宠?”
喻明川点头道:“正是如此。”
“但,你怎么——”男子话语一滞,欲言又止。
“你想问我是怎么把人当作灵宠缔结契约的吗?”喻明川看出男子的疑惑,说,“嗯……过程比较复杂,需要几种秘法配合,不过多解释了——反正我研究出来并且成功了,就是这样。”
面对喻明川理直气壮的态度,男子沉默了片刻,但也没流露出愠恼。他迈开步子,慢慢踱到喻明川身前,站定:“我有一个疑问,喻小友。”
喻明川对上那双苍蓝色的眼眸,呼吸顿了一拍,她抑住心绪,小声道:“请讲?”
“你见到了我,已是得偿所愿,”男子慢条斯理道,“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喻明川不解,“我这些年除去在宗门内修炼,大部分时间都在人间走动,你随我一起即可。”
“……也就是说,今后,我真的需要作为你的灵宠,伴在你身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喻明川连忙摆手:“不敢不敢,我刚才都说了,灵宠只是个形式,你大可不必在意。”
男子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却仍是温和:“喻小友,你难道没有考虑过……我愿不愿意这件事?”
“啊,你不愿意么?”喻明川扬眉,“我看记载中说,你心慕闲云野鹤的超逸,奈何重任在身,生前只得为了仙门与众生鞠躬尽瘁,如今重活一世,不是刚好可以见得世间清平、弥补缺憾么?”
“……哦。”男子眨了眨眼,尾音里拖着一丝意味深长。
喻明川总觉得文涯的语气有些古怪,于是正色道:“我先声明,文涯,我个人对你是很崇敬的,年少时如此,现下亦然。至于灵宠的契约,也不是我一定要冒犯你,只是为了令你复生,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说话的时候,面前的男子一直凝视着她。不知为何,在那双眼眸安静的注视下,喻明川感到几分心虚,于是草草结束了这番声辩:“说这么多没什么意思……放心,以后的相处中,你一定会对我有所改观的。”
男子的唇角轻微抽搐了一下,但即刻自然地漾开浅笑:“好吧……这么说起来,令我重见天日,我可真应该感谢你,喻小友。”
“呃,不必这样称呼我。”听到这个颇具前辈口吻的称呼,喻明川感到一丝别扭,不禁皱眉,“你叫我喻明川就行。”
“喻明川,”男子敛起那抹浅笑,轻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语气温柔,“好,我记住了。”
……喻明川抑制住在心里狂喊一声的冲动,故作自持地转过身,喃喃自语:“这次出来太久了,师尊定是要问起我这趟行程……还是先回灵清宗吧。”
“什么?”身后,男子的声音响起。
“我说,我要回一趟灵清宗,不然我师尊那边很难搞。”喻明川答道,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噢,还得先去飞羽宗——那地方你也很熟啊,你年少时曾在那里修习过几年药修之术,不是么?不过,我不打算停留太久,没法带你重游故地了。”
“……无妨。”静了片刻,男子低低笑了一声,似在感慨,“飞羽宗……也是久违的名字啊。”
他抬眼望向喻明川的背影,面庞上却只有同语气不甚相符的淡漠,那双苍蓝的眸子微微眯起,其间漫上一层泛紫的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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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后,喻明川返回灵清宗。还未来得及去西南峰的住所,她便被师妹陶铃在山门处拦下:“喻师姐,师尊知晓你回来了,要见你。”
喻明川轻叹一声:“知道了,我这就去。”
她告别陶铃,御剑飞往主峰大殿。才至殿门外的白玉石阶,便见两人自殿门内缓步而出。那两人一女一男,女子神清骨秀、气度沉敛,眉宇间透出庄重之色,正是喻明川的师尊、灵清宗现任宗主魏潇元。她身边的男子身着长星宗的雪白道袍,神情温和,面目韶秀若画,喻明川也认得他,他是长星宗的仙者林湖玉,因是师尊多年的至交契友,时常来灵清宗走动。
“师尊,林师叔。”喻明川快步上前,向两人行礼。
“明川,好久不见。”林湖玉向她笑了笑,慈和道。
喻明川应声,心里却在琢磨另一件事——林湖玉是长星宗现任宗主的同门师弟,向上追溯,文涯应是他不知多少代前的太师祖……倘若被长星宗的人知道自己把他们门派的祖师爷复活了,还当作灵宠绑在身边,怕不是要引得友宗惊诧……
“明川,我还要同你林师叔讲几句话,你先进殿候着。”魏潇元嘱咐道,声音中透着肃穆。
喻明川只得点头,走进大殿。大殿的结界开启又悄然收合,隔绝了殿外魏潇元和林湖玉的话语声。
不出一会儿,魏潇元回到大殿,她不疾不徐地拾级而上,在阶上落座。喻明川跟上去,微微垂下脸:“师尊有事找我?”
魏潇元视线落在喻明川身上,目光似在审视:“铃儿说,你有私事要办,为师起初未作深想,不料你一去便是月余,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喻明川迅速算了算日子,便知自己前脚一走,师尊后脚就回了灵清宗。她摇了摇头,解释道:“劳师尊费心,无事,弟子只是去了一趟飞羽宗,路途遥远,耽误了时间。”
她从储物囊中摸出一只小巧的玉瓶,那玉瓶被灵力托至魏潇元面前,停在半空。魏潇元抬手接过那只玉瓶,细细端详。
“为了一瓶灵药,跑那么远?”她以指腹摩挲着玉瓶表面,蹙眉。
“这是漪莲特意为我炼的药,她前几月已将药炼好,寄书知会我去取,奈何那时弟子尚在风音阁,修炼正到紧要关头,分身乏术。”喻明川道,“从风音阁出来后,承友人之约,弟子便去了飞羽宗取药,顺道同漪莲叙旧。”
“你在风音阁中的修行如何了?”魏潇元将玉瓶还到喻明川手里,问。
“师尊总说弟子剑术已至精纯之界,但阵术有所欠缺,此番在风音阁,弟子精进了布阵之法。”
魏潇元点点头,并未表露出明显的赞许之色,而是接着说:“漪莲啊,我也有好些年头没见过她了……她近来如何?”
“她前些年一直随飞羽宗同门在人间行医济世,上年岁末才回到飞羽宗。”喻明川答道,“近来,她似乎在着重炼制一种修复魔气损伤的药物,弟子愚钝,对此不甚明了。”
“沈漪莲这孩子,向来宽厚善慈。”魏潇元闻言感叹,“你能有这么个好友,我多少放心些。”
“这……师尊这是何意?”喻明川总觉得魏潇元话里有话,小声嘀咕了一句。
魏潇元微微笑了笑,却将话锋一转:“明川,你可知我此次远行去了何处?”
喻明川摇头。师尊毕竟是灵清宗宗主,在仙盟之中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重任在身,平日事务繁忙,其中不乏仙门机要,不可能事事都知会他们这些弟子,对于魏潇元的行迹,喻明川并不全然了解。
“我同长星宗、天机宗宗主,还有其他几位仙盟同仁,走访了人间西南一带。”魏潇元缓缓道,“近日,西南之地魔气日益浓郁,妖邪伤人之事也屡有发生。”
“有妖魔作乱,让我们这些弟子去解决不就行了,何必劳动师尊与诸位仙长?”喻明川不解发问。虽说自魔尊祈天伏诛,世间大体已有数百年清平,但零星的妖邪作祟到底难以杜绝。天罹雪山与飞羽宗地处西南,依喻明川此行途中的见闻,西南一带确是有妖魔出没,但并不较其他地界更严峻些——至少达不到惊动仙盟的程度。
“不瞒你说,仙盟内做此决议,起初是缘于天机宗的占卜显示西南一带将有妖魔异动。我与几位同仁探查了半月有余,那里的魔气流向是有些古怪,但究其原因与可能带来的后果,我们几人却都是不得揆度。”魏潇元沉声说,那向来稳重的神情里多了一缕忧虑,“方才,我同你林师叔便在谈论这件事,俱是对此颇感忧心……”
“明川,世间太平怕是不得长久了。你修得仙身百余年,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修士,这些年修行可谓悟性天成,但也必承其重。往后,除去修炼,更要着眼宗门上下,友爱同门,心念苍生。”她注视着喻明川,意味深长道。
喻明川轻轻颔首,垂眸不语。在几个亲传弟子之中,魏潇元不能说最为偏爱她,但对她一定是最寄予厚望的。这不仅是因为喻明川天资卓越、悟性极高,也是因为她早逝的母亲是魏潇元的密友,师尊念及故人,因而待她眷顾有加。想到这里,喻明川突然感到几分愧疚——师尊如此重视、悉心教导自己,自己却深藏心事,这些年一直钻研着复活偶像这件事……
“师尊的教诲,弟子定然铭记于心。”良久,喻明川轻声答道。
“铭记于心……明川,倘若你真的听进去了,我便不必如此忧心了。”魏潇元看着喻明川,叹道。
说话间,殿门外的结界倏然开合,一个弟子手执传讯灵简,慌慌张张地冲入殿内:“宗主,十几日前,大师姐率几位同门前往红水城除魔,她方才传讯来,说苦战不敌,请求宗内派修士支援!”
弟子口中的“大师姐”是魏潇元的首徒岑琉,她性情温善敦睦,修为在宗内弟子中也算上乘,深受宗门后辈们爱戴,按理说不该出事。想到红水城临近魔气渐重的西南一带,魏潇元面色微变:“灵简上怎么说?情况严重么?”
弟子展开灵简,那上面仅有寥寥几行字。魏潇元望着灵简上最后那句“伏祈强援”,神色变得沉郁。
“师尊,我去红水城看看吧。”喻明川见状,主动请缨。
魏潇元沉吟片刻,道:“琉儿实力不低,却遭遇此劫,红水城之事恐怕有些棘手。这样,明川,你和陶铃带些弟子去,多加注意。”
喻明川刚刚对师尊心生愧疚,巴不得立刻为师尊分忧,于是接过那灵简,转身出了大殿,去找小师妹陶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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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岑琉的传讯灵简后,喻明川、陶铃以及另几位高阶弟子携同门修士赶往红水城。行至红水城周边的山林,喻明川却找上陶铃,道:“陶师妹,那边似乎有魔修的气息,我去探查一番,你先带其他人前去城外,我稍后便来。”
喻明川并不认为自己性情孤僻清冷,但大抵是自小天资卓越,别人还在练气筑基,她已开始习剑修术,往往不会与同门一齐练功,久而久之,便与同辈的修士拉开了距离,时常独来独往;陶铃也知晓这位师姐的脾性,并未多言,任由她暂时离队。
与灵清宗的同门分别后,喻明川一路追踪着魔修的气息,来到山林深处。眼见四下无人,她丢出一个召唤术,伴随着召唤术法的光华,男子无声地在她面前现身。日晖穿过细密的林叶,落到男子的面庞,映出一层柔和的光晕。
“召我何事?”他问。
“啊,没什么大事,反正现在身边没什么旁人,就让你出来咯。”喻明川答道。话一出口,她又觉得这番言辞过于轻慢——她曾对文涯说过,灵宠只是形式,她对他很敬重很崇拜,但自己的行为显然不像这么回事……
所幸,面前的男子并未在意她言语轻佻。他沉默少顷,眉峰微蹙,似乎在忧心另一件事:“你竟如此放心你师妹先行前往红水城?就不怕她遭遇变故?”
对于文涯的发问,喻明川不感意外。未被召唤时,灵宠寄存于修士的识海之中,对外界亦会有所感应。自文涯复活以来,喻明川并未刻意掩蔽他对外界的感知,因此,他大抵是了解这件事。
“别小看我师妹啊,她只是年纪轻些,但实力不容小觑,”她感受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魔气,心不在焉地回答,“况且,随行的几人也都是长老弟子,我解决了这个魔修便会赶去同他们汇合,不会出大事的。”
“但这次出事的,不正是你大师姐么?”男子提醒她。
喻明川叹了口气:“大师姐也不是第一次出事了,她修为深厚不假,只是性子有些优柔寡断,易陷心障。依我看,只要有陶铃他们在,定能化险为夷。”
在喻明川的视线之外,男子唇边的一丝讥讽转瞬即逝,他悠悠道:“喻小友看待旁人倒是洞若观火。”
喻明川一心寻觅魔修踪迹,并未留神男子的话语。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道:“对了,文涯,你能感觉到魔气么?”
男子轻轻摇头,眼眸中多了憾色:“抱歉,完全不行。”
文涯复生后,或许是在与魔尊祈天决战中损伤过重,或许是在天地之气淆乱的天罹雪山沉眠过久,他修为尽失,灵气无法汇聚,只余一丝微弱的灵力护在周身。由于文涯并非真的灵兽,喻明川也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在嘴上安慰他“想开点,说不定养个几百年就好了”,心底倒觉得一直这样也不错。好在文涯性情淡泊,视修为为身外之物,对这件事不显消沉,大约是接受良好。
“那没事了。”喻明川暗暗腹诽,对她来说,文涯现在的作用还不如真的灵宠……不过无所谓,在除魔上,她也不需要灵宠协助。
“这边!”探明方位后,她匆匆向山林之中疾行而去。
没过多久,眼前的山林间现出一片灰雾,灰雾之中隐隐传来孩童的啼哭。喻明川心里一紧,持剑冲入灰雾。灰雾里,一个黑衣魔修歪歪斜斜地迈着步子,眼里红光闪烁,显然已因魔气失去神志;在他面前,一个小孩跌在地上,放声大哭,却因术法的束缚动弹不得。
喻明川看出那孩童只是凡人,当机立断召来长剑,银光闪过,利刃出鞘,只见头顶天色霎时变暗,接着,一道剑光自上方直直劈下,那光束冷冽而明洁,落下的速度奇快无比,其间携有强劲的肃杀之气,正是灵清宗沉夜剑法的剑招。
剑光落地,魔修来不及抵抗,登时在强劲的剑气之下毙命,化为片片枯叶般的灰烬。雾气散去,喻明川赶忙上前扶起孩童,施法为他驱散魔气、安定心神。待那孩童缓过来一些,喻明川询得他的住所,将他护送回家。
孩童家里是山中的猎户,将他送到家里,喻明川见到了孩童的母亲。那妇人见儿子出去玩了一圈却弄得灰头土脸,本欲发火,喻明川忙向她讲明前事,妇人听得后怕不已,一个劲向喻明川道谢。喻明川想到红水城一带妖邪作祟不断,又在这户人家周边布下防护阵法。忙完这一切,她才同妇人告辞,离开此处。
“怎么样,文涯?”途中,喻明川问身边的男子,语气里带着一丝难掩的期待。
“是那剑招么?甚好。”男子想了想,缓缓道,“灵清宗剑术以飘逸灵动著称,你使起来却很有气势,难得。”
喻明川没再说话,只是扬了一下唇角。
两人回到那魔修毙命之处,喻明川似乎看到了什么,止住步子。她蹲下身,从那片灰烬中拾起一枚骨戒。
“你看这个。”她将骨戒递给男子。
男子接过骨戒,用手指抚过骨戒上雕画的图纹,那图纹似是异兽的面部,神情凶恶,仅仅是简略的线条,却隐隐透着邪气。
“这是……祈天的标志。”他盯着那图纹,低声道。
“是啊,这魔修信奉的还是你文涯的老对手祈天,虽然祈天已经化成灰几百年了。”喻明川道,“没办法,祈天死后,魔界一直没有再出过魔尊,颇有些青黄不接。”
男子将那枚骨递还给喻明川,喻明川指间光芒一闪,那骨戒化为烟尘,消散在空中。
“走吧,文涯,去红水城。”她招呼道。
男子却突然停下脚步。
“喻明川,我能提一个小小的要求么?”
喻明川一愣,看向他:“什么?”
“能不能……给我换个名字?”男子注视着她的双眼,温声道。